他身着青墨色侯爵常服,金线绣着简约的云纹,既显尊贵又不失武人利落。
他面色平静,眼神深邃无波,仿佛眼前的论辩风起云涌,于他不过一缕轻风拂面。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目光掠过发言者,如同审视一幅沙盘推演。
当季云堂在一片争论稍歇之际,转向他:“青阳侯乃副使,主持镇天司,战功赫赫,亦深谙佛道之理。不知对我等今日所论之事,有何高见?”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张远。
武将们精神一振,儒道中人揣测这位杀伐侯爷会如何发言,梁洲高僧则带着一丝紧张或警惕。
张远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沉稳有力。
他没有看任何特定的人,而是转向了侧后方一直恭敬肃立、随时准备记录的如礼部资深文吏王平、镇天司掌书记官李默等人。
“你等几人,”张远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殿内一切杂音,“方才诸论,可曾详尽记下?”
王平等人连忙躬身回应,声音带着一丝激动:“回禀侯爷,字字句句,不敢遗漏,皆已详细记录在册!”
“好。”张远微微颔首,平淡地下达了令人惊愕的指令。
“即刻将今日所论佛儒之别、大小乘之义、众人之言,张榜于东华门外。”
“着人立于榜下,仔细聆听过往百姓议论之语,特别是他们关于佛法、儒道之说辞,皆需详实记录。”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传本侯令,即日起,开放皇城书院藏书阁所有涉及佛门之典籍,一并开放镇天司‘藏经阁’、皇城‘文渊阁’、礼部‘明经库’中所有佛门经卷。”
“殿内诸位,无论尊卑,无论佛儒武,若对所持之学或对方经典有疑窦或欲深研者,凭本侯印信,皆可入阁借阅翻看。”
“明日辰时,再聚此堂,诸论继续。届时,本侯希望听到各位翻阅古卷之后,亦能听到那东华门外的市井之音。”
说完,张远对季云堂和张横渠略一拱手,再不看众人反应,转身便走。
那青墨色的背影在众多或惊愕、或沉思、或敬畏的目光中,穿出广济堂正门,消失在一片灿烂晨光之中。
张远离去后,广济堂内先是一片诡异的寂静,针落可闻。随即,“嗡”的一声,如同炸了锅。
梁原域高僧华严、觉藏等人先是大惊失色,大秦竟敢将这等论佛的言论公之于众?
还开禁库藏,任人翻阅?!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但旋即,那份惊怒中又混杂了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
能接触到那些传说中可能失传或被视为禁书的典籍?
这诱惑太大了!
几人眼神交汇,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贪婪与渴望。
大乘高僧的净坛、慧心等则多了一份欣慰与期待。
法明尊者轻声对净坛道:“张侯爷此举,善巧方便。市井之言或有偏见,却乃众生真实心迹。禁库大开,亦是‘正法流布’之机缘。”
张远在青天洲化名张居正,可是杀伐盈野。
青天洲上佛门被他杀的闭门不出。
如今看看,青阳侯行事,并非青天洲上时候那般蛮横。
大堂之上,儒道宗师与士子议论纷纷。
龚宇正眉头紧锁:“青阳侯这是何意?莫非我等朝堂清流之论,还需百姓评判?他究竟在布什么局?”
礼部学士王守渊面露思索:“市井之言,返璞归真?嗯,儒道亦在日用伦常,有趣。而那些佛门典籍,或可印证张山长‘殊途同归’之说?”
年轻的士子们则充满好奇,纷纷讨论想去哪个藏书阁看看,特别是传说中神秘莫测的镇天司“藏经阁”。
武将武者相对轻松些。
燕北对魏豹笑道:“侯爷就是侯爷,不跟他们在堂上打嘴仗,让你放开了看书,还让老百姓说话!爽快!”
“老子虽然看不懂经,但听说镇天司藏经阁有些炼体的佛门功夫,倒真想去开开眼!”
铁狂屠、萧战等人眼中也流露出兴趣。
东华门外城头。
论佛榜文张贴后一个时辰。
龚宇正站在城垛后,眉头深锁,望着下方攒动的人群。
几位同僚文官,同样神情严肃,看着下方。
张贴皇城书院论佛要点的巨大榜文前,人潮汹涌,皇城百姓纷纷涌来。
一位穿着布袍的米铺掌柜,指着佛门“来世享福”处,面色涨红:“嗐,听听!吃苦?咱老百姓哪天不是吃苦熬着?”
“不就指着下辈子能投个好胎,不用再起早贪黑么?那些高僧说的对!这辈子命苦,认了,指望个来世。”
另一边满身灰尘的小贩榜文上指着“儒道仁义”处:“仁义?那是大户人家老爷们讲究的。咱小门小户的,别坑蒙拐骗,能帮把手时帮一把,这就顶天了!”
“高僧说修行先修心,这话实在。”
一位白发老婆婆抹着眼泪,看着榜上的“解脱轮回”之论:“死?唉,老头子去得早,我拜了多少菩萨?不就是盼着他能投个好人家,别再受我这份罪。”
“高僧说佛祖菩萨慈悲,能渡苦…”
周围的街坊纷纷附和,气氛沉重。
一位气血翻涌的青年青壮看着“大乘渡众”之言,高声道:“嘿,这位大师说得在理!光自己跑路了算啥本事?那叫自私!”
“要我说,真有本事的大佛爷,就该想着把咱们这些苦哈哈,都一块拉出苦海才对!”
旁边的老者摇摇头:“小后生说的轻巧。老话说得好,‘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自个儿都管不好,家里乱成一锅粥,还谈什么渡人济世?”
“我看人家读书人说的对,先管好自家,再论其它。”
城头上,龚宇正低声对同僚道:“听见了吗?普通百姓对佛法儒道的理解极其朴素直白。”
“佛法能吸引他们,正在于它点出了‘此生之苦’,且给了‘来世解脱’这惟一的、虚无却强大的希望,如同一剂抚慰灵魂的良药。”
“而儒家讲的仁义善政,在升斗小民看来,似乎与他们的日常挣扎距离更远,更像是‘治世之药’,关乎秩序,但远水难解近渴。”
他捻着胡须,眼中疑惑更深:“青阳侯他,难道就是要借此点醒我们这些高坐殿堂之上的人,看清楚佛法扎根的土壤,理解它为什么能在贫苦大众中拥有如此深固的力量?”
“还是说,他有更深远的打算?”
他隐隐觉得,张远的目的并非单纯证明儒高佛低,而是要“知己知彼”,找到能与梁洲佛门真正平等对话、甚至影响其传播方式的基点?
镇天司。
内署书房。
张远坐在宽大的书案后,手中翻阅着一卷古朴的佛经,眼神专注却深不见底。
烛火摇曳,在宽大书案后映出张远沉静的侧影。
他一手轻执泛黄的古旧佛经,书卷名讳隐在暗影中,似是《八苦禅要》或《往生净土论》,目光垂落字行间,专注得仿佛凝固了时间。
空气里只有烛芯偶尔的细微爆裂声。
笃、笃。
长宁侯苏靖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内光影交界处,玄底金线的指挥使官服与烛光下的暗影几乎融为一体,神色平淡如渊。
紧随其后,成国公陆钧裹挟着一阵风踏入,洪亮的嗓门瞬间打破了寂静:“好个张青阳!今日广济堂这一出,整个皇城都快被你掀得倒过来了!”
他大步流星,靴声橐橐,显出几分急切。
几乎与陆钧踏前同时,镇妖司司首雷鸣那铁塔般的身形也挤了进来,抱拳沉声:“侯爷!东华门外已沸反盈天,全是议论今日论佛之声!”
陆钧刚站稳,目光如炬地钉在张远身上:“公开辩经,张榜闹市,还大开禁库藏?”
“老夫在枢密院衙堂都坐不住榻了!青阳侯,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雷鸣立刻补充道,面色凝重:“梁原域那些僧人得了允诺,如蝇见血,兴奋异常,已有人迫不及待要闯我‘藏经阁’。”
“此外,”他压低声音,语带提醒,“暗桩回报,他们在私下议论中提及一种名为‘渡世宝舟’的密传佛宝图样,疑涉梁洲高层布局,已加急报暗部查实。”
这时,一直静立阴影边缘的苏靖才缓缓开口,声音幽冷却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梁原域初定,九洲局势风云再起。”
“与梁洲的谈判,岂止疆界财帛?争的是民心法统。梁洲佛意欲东渐,大秦难道只能闭门自守?”
他的目光转向张远,锐利如鹰隼:“青阳侯这一着,是要剥开佛门那层金光笼罩的‘神圣’。让庙堂高论听听市井凡音,也让咱们的鸿儒和对手的高僧,都去看清对方的根基。
“那些让他们收拢信众的‘苦楚’与‘来世之望’。知其本源,方能源头治理。是阻断,还是…疏导其入我大秦的河道?”
“季大学士持节往梁洲,多些底气,手上便可多几分沉甸甸的砝码。”
这番话清晰点出了张远此举的战略意图,为即将到来的梁洲谈判创造精神层面的高地,瓦解对方的“神圣不可侵犯”,牢牢掌控主动权。
书案后,张远终于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古卷。
卷轴轻触案几的声音细微,却让书房瞬间安静。
烛光跳跃在他抬起的脸庞上,眸中精光一闪而逝,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
“成国公稍安勿躁。”
“经,越辩越明。”
“让佛法与儒道辩证,让百姓对大秦治国之基更加清晰。”
“这也让各方修行者看看,大秦是包容万道的。”
成国公如有所思,苏靖轻轻点头,一旁的雷鸣咧嘴笑。
朝阳初升。
皇城书院。
今日这场论战,更显隆重盛大。
依旧是广济堂,但殿内气息较前一日截然不同。
那是一种经过知识沉淀与思想冲击后的激荡。
一顶暖轿悄然而至,香风浮动。
一身素雅宫装的琪贵妃在宫娥簇拥下踏入殿中,于侧后方特设的雅阁中就座。
这位置巧妙,既能俯视全场,又不过分显眼。
她的到来引起了一阵小范围的骚动,细碎的议论声弥漫开来。
有人低语:“听说娘娘近来遍阅佛经…唉,身居贵妃之位,荣华已极,偏偏…膝下无依,圣眷难料,所求者,除了此生的安稳富贵,大约也只能寄托于那玄妙难知的来生福报了…”
这些话虽轻,却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许多勋贵、尤其是家中有适龄女儿者,望向琪贵妃的眼中便带上了几分隐晦的同情。
更多身着华服、气度不凡的皇城勋贵出现在观礼席上。
他们未必个个精通经文,但王朝顶层关于佛儒根本之辩的讨论,关乎未来国策走向,亦可能影响自身家族地位,无人敢置身事外。
尤其是琪贵妃的出现,更让他们嗅到了宫廷内部态度的微妙变化。
他们凝神倾听,试图从这唇枪舌剑中捕捉风向。
一个更引人瞩目的变化是,原本儒佛两方对垒的局面被彻底打破。
多名身着道袍、云履麻靴的仙道修行者出现在了靠近净坛上人等大乘僧侣的席位上!
显然,昨日开放典籍、广纳言论的举措极大地刺激了沉寂的道门。
毕竟,无论佛门、仙道乃至魔道,相对于儒家的“立身济世”,他们在追求“超脱凡俗”、探索“长生逍遥”的路径上更具相似性。
如今大秦将“超脱”的佛门摆在台前剖析,同为寻求超脱的仙道岂能甘于旁观?
他们也想听听,这煌煌大秦究竟如何看待他们这些“出世”之道!
青墨色衣袍在庄严肃穆的广济堂主位落定,张远迎着各方或探究、或期待、或警惕的目光,声音沉稳有力,穿透了殿中尚存的低语嗡鸣。
“昨日启论,放言于市井,开禁库典籍,诸卿当有所感。”张远目光扫过四周,“本侯此举,非仅为论佛儒之高下,其意有三。”
“其一,使治下万民明晰我大秦立国之基在儒,仁政济世,教化天下。佛法虽玄妙,然世间至善秩序,非儒道安民之策不能立。”
“其二,”他的声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深沉的自信,“便是我大秦海纳百川之道!儒可立基,佛可安魂,道可通玄,魔亦可成器!”
“凡于黎民有益、于国运有补者,皆可为我所用,融于一体。”
“今日示之于众,便是要各方修行者看到,在我大秦治下,非唯儒道可畅行,诸法并存,百家争鸣,方显天地之博大,大秦之气象!”
此言一出,殿中微微一窒,随即响起窃窃私语。
成国公陆钧目光闪动,似乎把握到了什么宏大图景的边缘,那因昨日布置而产生的疑惑变成了若有所思的点头。
长宁侯苏靖一如既往的面色沉静,只是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勾勒了半分,仿佛印证了心中某种猜想。
“其三,”张远的声音回归平缓,却更显深邃,“禁库大开,典籍尽览,市井之言尽闻,便是要让今日之辩,不再囿于空中楼阁,更非门户私见之争。”
“望诸卿能潜心研读,去芜存菁,洞悉本源,有所得,亦有所破!今日再论,望有真知灼见。”
短暂的停顿后,张远并未再深入,只是宣布继续论经。
但昨日那石破天惊的举措与今日点出的深意,已在所有人心中掀起了更大的波澜,对接下来论辩的期待达到了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