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论辩,因昨日开放的典籍海量涌入各方脑海,甫一开场便火光四溅,层次更深。
一位金刚院长老持《阿含经》之奥义,慷慨陈词:“佛说‘自洲自依,法洲法依,莫异洲、异依’!小乘修持,由戒生定,由定发慧,根除烦恼之本,证得罗汉果位,是解脱大道之基石!”
“无‘我’之证悟,何以‘法’渡他?先渡己方能渡人,此乃步步登高之至理!”
他的话语铿锵有力,引动周身佛光隐现。
一位精研礼经的大学士毫不示弱,引《礼记》与《论语》驳斥:“‘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
“修身齐家,乃济世根本,此‘己’立而‘人’立,非孤立己身!更有‘子不语怪力乱神’,圣贤之道,重在此生此世,躬行实践,非究虚妄来世!”
浩然之气沛然而发。
一时间,大堂之中竟然有剑拔弩张之感。
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武勋,更是将满身气血激荡而起。
“阿弥陀佛!”青天洲净坛上人双手合十,声如梵钟:“大乘小乘,皆是佛陀随机说法。大乘所谓‘普度’,非离己身,乃破‘我执’后生起的‘同体大悲’!”
“众生皆具如来藏,犹如淤泥生莲华。菩萨道行深时,己、他界限何在?此乃‘无我’之更高境界,非不渡己,而是渡己便在渡众生之中!”
其话语透着一种悲悯与超然的智慧。
不少观礼之人都是轻轻点头。
他这话语,也将刚才鼓荡的气氛压下。
一位来自玄元观的白发老道,稽首一礼,声音清越:“夫道法自然,清静无为。仙道讲求凝气炼神,参悟阴阳五行,求的是跳出五行外,遨游天地间。”
“佛言轮回解脱,固是大道之一途,然我仙门修今生道果,采天地菁华以续寿命,借阴阳变化以演神通,此乃法天地自然之理,亦是超脱一道。”
“殊途而同归者,无论释道,皆在寻求长生自在之乐也。唯儒家…红尘烟火过浓矣!”
他最后一句带着仙家特有的清高淡然,却也点出了本质区别,仙道与佛门在某种程度上更为“亲近”。
仙佛超然,独儒家红尘烟火浓了?
大堂之中,一位位儒道修行者身躯坐直,面上战意浮现。
“荒谬。”
“酸道。”
各方观点碰撞,从细微的教义区分、具体修行法门的效果,到终极解脱的境界、对现世与来生的价值判断,愈演愈烈。
支持小乘佛法者坚持其基础性、纯粹性。
推崇儒道者强调其对现实秩序无与伦比的塑造力。
大乘佛法阐释者力图展现其超越与包容。
新加入的仙道,则力图确立自身在“超凡”序列中独特的价值地位。
整个广济堂宛如一个思想的熔炉,光芒万丈又险象环生。
高阶修行者们引动自身道韵,让殿中光影斑斓,气息翻腾。
无论是主位的张远、季云堂,新来的琪贵妃、勋贵,还是参与激辩的修行者,甚至外围的武将如雷鸣、燕北,神情都专注至极。
张远端坐主位,面色沉静如水,深邃的目光扫过全场每一位发言者。
他极少插言,只是倾听、观察,仿佛在看一幅正在完成的宏大拼图。
他心中那重建不朽天庭,使国运生生不息的宏伟蓝图,正在这看似纷乱的论辩声中,借助各方智慧与碰撞,一点点地清晰着其内在的逻辑支撑与实现的可行性。
仙魔为锋锐兵甲,护卫朝堂、开疆拓土。
佛门为轮回执掌,安定亡灵、维系信仰循环。
大秦坐拥三界,人世朝堂、信仰轮回、仙魔力量。
这场汇聚皇城目光的旷世辩经,注定要持续十日。
张远收回了悠远的目光,重新聚焦于殿中一位激愤地论述“轮回之苦”的妙音寺高僧身上。
这场论辩之火,将会淬炼出他构思中的那柄重塑乾坤的神剑。
紫极殿内,烛影如渊。
十日的广济堂论佛硝烟散尽,最终站在御阶前的,唯有青阳侯张远。
元康帝屏退了所有内侍,只留殿前行走、内务府掌事余愧贞垂手侍立在殿柱的阴影里,记录君前奏对。
殿内静得能听见烛火摇曳的细微声响。
张远的声音沉稳而清晰,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无声的巨浪:
“陛下,梁洲佛门非敌,乃我大秦未来神道基石一角。”
“论佛十日,非为驳倒僧侣,而是厘定秩序——儒道根基,佛安轮回,仙魔为刃。”
“以此三界分立之序,方可承托大秦重聚三十六洲,重建不灭天庭之伟业!”
“天庭?”元康帝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唯有一双深邃的眸子凝在张远脸上。
“是。”张远微微颔首,身躯挺拔如松,目光锐利如剑,直刺大殿的核心,“陛下乃人皇至尊,当御三界,而非困守一洲人间。”
他的话语展开一幅足以令天地失色的宏伟画卷:
“仙魔,非我族类,其力可用!收服如玄穹妖尊之流魔主,转化东海大妖为兵。以其锋锐为朝堂兵戈,拓三十六洲疆土,震慑无涯海异族,踏平域外天魔!”
“此为天庭武库与壁垒,巡狩诸天,荡尽不服!”
“佛门,轮回之秘,唯佛法可掌!借梁洲无尽佛元,立轮回殿。敕封佛门大德执掌生死簿、过忘川,以轮回秩序接引兆亿生民真灵。消解怨戾,使神魂有归,国运生生不息!”
“佛光普照之地,即是生民信仰安息之地,亦是大秦万世基石!”
“儒道,教化根本,在统御人间!以儒家礼法定人伦纲常,行善政安民。此乃天庭矗立之基石,为仙魔兵戈提供源源血勇,为佛门轮回输送有序生魂。”
“三界运转,皆以此基为轴!”
张远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震得整个紫极殿嗡嗡作响:
“此三界归序,人皇御天。大秦非仅雍天之主,当为三十六洲共主,执掌三界轮回!”
“重立上古天庭道统,非是空谈,乃集大秦国运、仙魔锋刃、佛光轮回、儒道人伦为一体!”
“天庭成时,陛下即是昊天上帝,坐观万界沉浮,人族气运由大秦定鼎!”
空气凝固了。
元康帝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一尊覆盖了厚重冰霜的雕塑。
烛火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那里面仿佛有亿万星河在明灭、在崩解、又在重聚。
那副画卷太过宏伟,太过震撼,让他这位执掌大秦、心怀三十六洲的帝王,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冲击之中。
重建上古天庭?
御三界轮回?
这是超越了一代人皇的终极梦想,是将整个大秦帝国推向了开天辟地般的宿命巨轮!
阴影里的余愧贞听得浑身发颤,连手中握着的用来记录的笔都控制不住地抖动。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张远描绘的图景面前瑟瑟发抖。
重建天庭!
这是何等逆天、何等疯狂、何等光耀万古的谋划!
世间哪个帝王能拒绝成为“昊天上帝”、统御三界的诱惑?!
这格局早已不是五皇子眼中区区“皇位”所能囊括,甚至连已远走青天洲、意图开疆拓土的大皇子的胸襟,此刻在余愧贞看来,也显得那么…狭隘!
青阳侯张远之所见,所谋,已经超出了凡俗帝王之业的范畴,他在为大秦,为人族,重定天命!
“此局…从何着手?”良久,元康帝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他终于从冲击的沉默中挣脱出来,不再是单纯的震撼,而是燃起了属于帝王的、如同实质的探索光芒。
这不再是天方夜谭,而是需要他这位帝王去驾驭、去实现的滔天伟业!
张远迎着帝王那双开始燃烧起不灭野心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锋利而沉稳的弧度:
“第一步,陛下,当自梁洲始…”
烛火在殿中拉长了君臣的身影。
紫极殿的门窗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却关不住里面这场足以颠覆整个雍天洲乃至九霄外域的谈话所带来的、无形的能量狂澜。
一个属于大秦、属于元康帝、更属于张远的天庭时代,就在这寂静深殿中,悄然开启了它命运巨轮的转向。
余愧贞深深埋下头,他知道,今日听到的每一个字,都将刻印在这个帝国最隐秘,也是最辉煌的基石之上。
五日之后。
以大学士季云堂为主使,青阳侯张远为副使,其他高僧,儒生,加上商队总计八千余人,车马数千,在三千青阳侯亲卫护送下,带着东海宝物,前往梁洲谈判。
这是梁洲在大秦拿下梁原域全境之后提出的议和条件,确切说,这是大秦提出的条件。
车厢之中,张远与季云堂对面而坐。
车厢内,熏炉袅袅,檀香与墨香交织。
车轮碾过官道的平稳声响透过厚重的厢壁传来。
礼部员外郎孙铭小心翼翼地捧起茶盏,殷勤地为季云堂和张远续水,脸上堆着谦恭的笑意:“侯爷此次所携东海奇珍,皆是梁洲佛门渴求之物。”
“冰魄寒玉、万年珊瑚佛珠,更有那株取自归墟裂隙的‘七叶渡厄莲’,想来必能让梁洲诸位高僧欣喜,与我大秦商贸往来定能更上层楼…”
“实乃怀柔远人,稳固雍天之上策啊。”
他语带奉承,不着痕迹地将功劳指向张远。
张远神色淡然,指尖在泛着冷硬光泽的矮几上轻轻一点,目光却穿透窗棂,仿佛落在更远的彼方,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陛下的意思,是要拿下梁洲。”
“哐当——”
孙铭手一抖,茶盏失手跌落,滚烫的茶水泼溅在昂贵的地毯上,氤氲开一片深色。
他却浑然不觉,嘴巴微张,眼珠子几乎瞪出来,失声道:“拿,拿下梁洲?就…就凭我们这些人?”
他下意识地扫了一眼窗外庞大的车队和护持的亲卫,这人数在两国邦交中已属罕见,但要征服一域佛国?
天方夜谭!
张远眼皮都没抬一下,轻轻吐出两个字:“不。”
孙铭刚松了半口气。
“是我,和季大学士,两个人。”张远平静地补充道,语气里听不出一丝玩笑或狂悖,只有陈述事实般的笃定。
车厢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冻结。
季云堂端坐如渊的儒雅身躯几不可察地僵直了一瞬,捻着胡须的手指定在半空,深邃的眸子里精光急闪,却最终归于一片沉静。
他没有言语,只是那份沉静下仿佛有惊涛在酝酿。
旁边的孙铭则彻底失了方寸,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上下牙磕碰发出细微的嗒嗒声,整个人像被极寒冻住,一个字也再说不出来,脑海中只剩下“两个人…拿下梁洲…”这几个字在疯狂轰鸣。
车队在梁原域的巨大传送阵处稍作休整。
鼎元披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朴素僧衣,神色恭敬地来到张远单独的车厢。
他已非吴下阿蒙,洞玄宗师境的气息圆融浑厚,兼修佛门金刚神通,举手投足间隐隐有佛光流转。
张远并未多言,抬手一指点在其眉心。
瞬间,海量的信息洪流涌入鼎元识海——明王镇世诀的浩瀚奥义,融合了《明王镇狱图》和不动明王印的真髓。
更有那十日广济堂论佛的海量记录,儒道对佛门的诘问。
大乘与小乘的激辩,各宗各派顶尖人物关于大道根本的交锋、碰撞、乃至攻讦,字字句句蕴含道韵与法理,锐利如刀!
“嗡…”
鼎元全身剧震,额头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识海中仿佛有万千雷霆炸裂,有佛陀怒目,有儒圣斥责,有仙道缥缈,过往他所坚信的佛门法理在这些磅礴驳杂的信息冲击下摇摇欲坠,道心激荡,苦修多年的佛光竟隐隐有溃散之势。
他脸色煞白,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强压住翻腾的气血和混乱的念头,良久才艰涩开口,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老师…若非您早已疏导,以无上定力与智慧为我守住心神一隅,弟子…”
“弟子今日怕已被这大道争锋震碎道基,永陷沉沦了…”
他看向张远的目光,崇敬中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传送阵光芒大盛,庞大的车队连同护卫瞬间没入虚空通道。
空间夹层的罡风凄厉呼啸,斑斓混乱的光影碎片在窗外急速流逝。
蓦地,车厢猛地一震,刺耳的警报声穿透护壁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