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儿…”老母眼圈泛红,“这才安稳几日?这院子才捂热呼,东海那地方,刀兵无眼,海匪凶狠…”
她没说下去,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
刘氏沉默片刻,拉着小儿的手紧了紧,才低声道,声音带着一丝喑哑与不解:“玉若公主掌着皇城重建,体恤我等低阶官吏清贫,费尽心力才拨下这百十间小院。”
“让我们这些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人,也能在皇城屋檐下,有个遮风挡雨、安顿妻儿的地方。”
“这日子…刚摸着点儿安稳的边,你…怎么就要往那风口浪尖上钻?”
她的目光,扫过女儿未写完的描红,掠过角落晾晒的丈夫洗得发白的官袍,最终停在院墙外那片属于皇城的天空。
安稳,来之不易。
王平看着妻子眼中的忧惧与不舍,看着母亲欲落的泪,看着老父沉默的脸,胸膛却挺直了几分。
他走到窗边,与女儿并肩,指着远处那灯火辉煌、威严肃穆的皇城轮廓,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坚定:
“爹,娘,惠娘,正是有了这个小院,有了这块在皇城落下的根,我才更要去东海!”
他看向愕然的家人,继续道:“从前我们在外城赁住,逼仄阴暗,爹娘多病,惠娘日夜操劳,孩子连玩耍的地方都没有,我每每下值归家,心中总是憋闷。”
“那时候,皇城对我们这些小吏来说,就是天上的仙宫!做梦也不敢想能住在内三城!”
“是陛下圣明,是玉若公主慧心仁德,是青阳侯…”他说到张远时,眼中闪过一丝热切,“是他们不惜得罪勋贵世家,推动重建,把那些豪族大宅拆了,建起这万千小院,才让我们这样的小吏、寒门,也能在皇城之中挺直腰板做人!”
他的声音逐渐高昂,带着一股难以抑制的豪情:“这院子不仅是砖瓦,它给了我安身立命的底气!”
“它告诉我,这大秦不会忘了给踏实做事的小民一个活路!”
“如今,镇海卫初立,正是用人之际。我王平,一介微末书吏,不通武功上不了阵,但管钱粮、理文书,跑腿联络正是本职。”
“守着这个小院,心里安稳了,可这安稳背后,是无数将士在边海浴血搏杀,是朝廷顶着天大压力在支撑!我不能只守着这点安稳沾沾自喜。”
他看向儿子懵懂的眼睛,又看向女儿稚嫩的脸庞:“孩子们在这皇城的小院里长大,将来总要有前程。”
“我去了东海,拼上这一程,既是报这皇城安身之恩,也是为孩子们搏个前程!若能在镇海军中立足,或许将来,他们能站在比我们更高的地方看这皇城,看这大秦!”
老父王老栓浑浊的目光在王平激越的脸上停留良久,手中的核桃重新捻动起来,最终化成长长一叹,随即又重重地点头,声音沉稳有力:“去吧,平儿!说得好!这皇城不是一日建成的,这煌煌大秦,也非一日之功!”
“是要无数如你我般的小人物踏实付出,一步一个脚印筑起来的!爹娘身体还硬朗,惠娘持家有道,你在外面…放手去干,莫要有后顾之忧!家里这盏灯,给你留着!”
刘氏抹了把眼角,红着眼眶走到王平身边,没说话,只默默地将一件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厚实棉袍迭好,塞进他臂弯里。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王平这个小院子里的决断与托付,如同投入静湖的一颗石子。
很快,“礼部小吏王平为报皇城安家之恩,投身东海镇海卫”的故事,像长了翅膀般传开。
这平凡而炽热的抉择,直击人心最柔软也最热血的地方。
它不再是权贵豪门的盛宴,而是每一个挣扎求存、又渴望有所作为的普通人,对这个“新大秦”最深沉的认同与回馈!
几乎是同时,这股熊熊燃烧的平民报国之心被瞬间点燃,又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喷涌而出。
数十位以太学监生、礼部年轻官员、皇城书院热血学子为主体的青年才俊,竟联名上奏!
他们言辞恳切,引经据典,却只有一个简单而铿锵的要求:
“请准东行!不求高官厚禄,愿以胸中所学,文墨之道,襄助镇海军,教化海疆,抚慰军民,为大秦东海新土,尽一己绵薄之力!”
字里行间,跃动着的正是王平那句“这皇城不是一日建成,这大秦也不是一日建成,需要无数人去付出”的精神!
他们不甘心只在繁华皇城清谈读书,要在更广阔、更需要他们的边地燃烧青春。
一时间,“投笔从戎赴东海”的浪潮,压过了勋贵子弟对镇海卫军职的争夺。
这股源自基层、发自肺腑的请命洪流,展现了大秦前所未有的凝聚力与生机。
然而,这份热情澎湃的东海请愿书尚未抵至御案,一份盖着礼部鲜红大印、由尚书王安之亲自签发的征召令,已分别送达这数十位青年精英的手中。
征召令并非指向波涛汹涌的东海,而是——
“兹有文渊阁大学士季云堂,奉诏出使梁洲。为彰我大秦天威文教,特征召尔等随行。”
“着令尔等速整行装,精研佛法经要,三日后,随副使、青阳侯张远大人,启程赴梁!”
梁洲!
那个传说中佛光万丈,要与大秦一较高下的神秘佛国!
看着手中这完全意料之外的命令,年轻的官员、监生、学子们面面相觑,随即眼中燃起另一种更为激烈、更为复杂的火焰。
东海烽火固然令人向往,但梁洲…那是另一个层面的较量!
代表着大秦文脉的最前线!
能与青阳侯同行?
能与季大学士共事?
能与那佛国论道?
一纸调令,非但没有冷却他们的热情,反而将胸中的火焰猛地拔高到一个全新的战场!
一场名为“论佛”的文道交锋,已在无形中点燃了引信。
而风暴的中心,正是那位奉旨副使、声威已达鼎盛的青阳侯。
张远!
皇城书院。
广济堂。
朝霞初透,晨钟回荡于巍峨皇城。
广济堂,皇城书院的核心殿堂之一,占地千亩。
此刻,庄严肃穆到了极致。
殿门大开,内外甲士肃立如林,气机凝练。
殿内空间极为开阔,穹顶之高,足以容纳佛像金身,采光极佳。
晨光透过巨大的雕花窗棂斜射而入,在打磨如镜的墨玉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气息。
古老典籍的墨香、佛门特有的檀香、儒生士子衣襟上的兰桂之香,以及来自武者身上淡淡的皮革与铁血气息。
数百人列坐其中,却几无声息,仿佛连呼吸都压到了最轻。
大学士季云堂端坐中央主位,面容清癯,目光深邃如渊,宽大的儒袍尽显文宗气度。
其左侧是儒道大宗师、皇城书院山长张横渠,须发皆白,面色红润。
身着简朴的麻布宽袍,眼神却清澈如赤子,周身道韵流转,虽不刻意散发,却让靠近的修行者感到心神安宁。
右侧则空着一个位置,是为副使青阳侯张远所留。
数十位大秦儒道宗师依品阶落座,个个气度俨然,有须发皆白的老者,也有沉稳内敛的中年人,更有几位锐气初露的青年才俊。
其后是数百皇城书院及各地选调而来的儒生士子,手捧经卷,神情专注而带着一丝激动。
他们代表着大秦的文化底蕴与话语权核心。
右侧区域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列。
一列是数十位从梁原域“请来”的高僧。
他们多为佛门在梁原域的核心人物,衣着华贵的袈裟,手持金光灿灿的法器,如禅杖、锡杖、金钵,神色中带着警惕、倨傲与一丝不易察净慈觉的屈辱。
为首的华严上座,金刚院首座觉藏、妙音寺方丈净慈等,都是梁原域中高僧。
另一列则是寥寥数位身着简朴灰色或褐色僧衣、面容平和的僧人。
他们是青天洲甚至更早流入雍天洲的大乘佛法修行者代表,如净坛上人、苦行僧慧心、智慧尊者法明等。
虽身外无宝光加持,那份源自内心的宁静祥和却让人无法忽视。
后方及两侧区域,近百位气息剽悍的武勋战将和武道宗师位列两侧及后方。
当先人物有镇远将军,远明侯魏豹、飞熊军统领,青山伯燕北、皇城禁卫神箭营主将黄翎等。
还有几位江湖宗师,铁掌宗师铁狂屠、狂刀客萧战等。
他们或腰悬利刃,或拳骨粗大,虽大多不通佛儒经义,但此刻都神色凝重,目光如炬地扫视全场。
季云堂轻咳一声,声如金玉交击,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
“诸位同道、高僧、将军,”季云堂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番大集于广济堂,非为清谈玄论,乃奉陛下旨意,为我大秦与梁洲谈判定下基调,彰显我大秦天威气象!”
他目光扫过梁洲诸僧,微微一顿:“佛门广大,普度众生。梁洲佛门自有其兴盛之理。”
“然天地有道,国运有序,梁原域既已定鼎,归属之争,当如何了结?佛门东传,又当以何面目与我大秦共存?”
“今日所论,是为正本清源,明辨大道!还请诸位畅所欲言,直抒胸臆。”
季云堂言罢,看向张横渠:“有劳山长破题。”
张横渠微微颔首,声音平和,却如同溪流淌过心田:“善。佛,觉也;儒,仁也。所求皆在‘止于至善’。然路径有别。”
他转向佛门众僧:“佛门有言,众生皆苦,求解脱轮回。小乘者,重个人之修持,寂灭涅槃,渡己为先。犹如一舟独济,破浪而出。其力精纯,其志可嘉。”
“大乘者,”他目光看向净坛上人等,带着一丝赞许,“发大菩提心,‘众生无边誓愿度’,犹如大舰巨舶,载万千生灵同登彼岸。”
“此心仁厚,暗合我儒门‘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之大义!”
“而儒者之道,”张横渠收回目光,声音渐显庄严,“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是立此岸而修彼岸,在世而超世。”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步步皆行履,处处皆道场。不避红尘烟火,于日用伦常中体悟天道,践行仁、义、礼、智、信,以仁心待万物,以善政安天下,使生民得其所,世界臻大同。”
“简言之,小乘渡己,大乘渡众,儒者则立己立人,于世间建至善之秩序。”
“三者异曲同工,皆指向超越与圆满,然大乘佛与我儒道,于‘入世济众’一点上,尤为近之,如同星月交辉,殊途而同归。”
张横渠一席话,引发全场震动。
端坐的儒道宗师之中,翰林院掌院学士周廷玉拈须点头,表示赞同。
有人低头沉思,似在琢磨其中精妙。
有人则目光灼灼看向梁洲僧人,准备随时发问。
来自青天洲的僧人之中,净坛上人双手合十,口宣佛号:“阿弥陀佛,张山长慧眼如炬,一语道破大乘真谛。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
“大乘非离尘,而是入尘而不染。”
他身旁的苦行僧慧心目光清明,微微点头。
梁原域来的僧人则是反应各异。
华严上座目光闪烁,似在斟酌措辞。
他主修华严经,讲究重重无尽法界,此刻需思量如何应对。
金刚院首座觉藏主修护法神通,讲降魔卫道,他面露不忿,冷哼道:“佛法至高无上,岂容世俗伦常等同?渡己为基,方能普度!无己修,何以度人?”
妙音寺方丈净慈则试图调和:“诸位所言皆有道理。小乘大乘,本为佛说不同法门,如同指月之指,皆指向解脱明月。”
“至于入世出世,视修行者根器因缘而定。”
他巧妙地试图消解冲突焦点。
一时间,广济堂中,议论纷纷,各种声音响起。
那些武将和江湖武者,多数听得眉头紧锁,感觉玄奥。
镇远将军魏豹忍不住低声道:“这些弯弯绕绕,不如真刀真枪痛快。”
飞熊军统领燕北倒是沉得住气,示意他噤声。
神箭营主将黄翎若有所思:“张山长说儒道于世间建至善秩序…这倒是实在话。”
铁掌宗师铁狂屠、狂刀客萧战则更多地是把目光停留在那些看起来修为高深的僧人身上,似乎在评估他们的实力。
在这沸沸扬扬的议论声中,张远一直端坐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