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峦连夜回家。
到了家中,发现张家上下一片混乱,就连金氏都从后宅跑出来查看儿子的伤情。
张鹤龄躺在厢房的床板上,整个人臊眉耷眼的,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腿上已上了夹板,似乎是被人生生打断了腿,脸上也挂了彩,额头、颧骨、下颌红肿一片,或许是因为凶器是钝器,伤多见于内而不显于外。
张延龄正坐在一旁悠闲地嗑松子儿。
场面很不协调。
金氏见到丈夫回来,识趣地往内院去了,只留下常顺在旁边伺候。
张峦问道:“老二,这是怎么回事?你在外面,怎么不保护一下你大哥?”
“哦。”
张延龄显得无所谓,耸耸肩道,“大哥与人争风吃醋,在教坊司被人打了,同时受伤的还有大哥带去的随从…
“只是这次大哥带去的人少,且战斗力差强人意,结果就被人打成这样,被抬了回来…我也是听闻消息后,连夜赶回来的,关我什么事啊?”
张峦皱眉不已,斥道:“你大哥都这样了,你居然还有心思吃?”
“为啥不吃?”
张延龄继续反驳:“我又帮不上什么忙,难道傻愣愣站在一边白担心?况且每天我用脑过度,吃这个对恢复脑力很有帮助,自然要大吃特吃!”
“谁干的?”
张峦其实很想说,你松子儿给我留一点,但又觉得先得把严父的架势摆开,不好意思把脸拉下去。
那种抢食的话要是说出口,床榻上躺着的张鹤龄得有多伤心?弟弟不关心自己也就罢了,老父亲也这么见外?
“乃外戚周家。”
张延龄道,“你大姑的孙子干的,跟我们平辈…主要是因为抢女人,话说大哥在这点上,跟父亲你还有些像。”
张峦一瞪眼:“教坊司争风吃醋,与人大打出手?简直离大谱!等等,你大哥不言不语,两眼发愣,人不会被打傻了吧?”
张鹤龄闻言这才把头调过来,抗议道:“爹,您能不能盼我点儿好?”
“你个混小子,与人殴斗成这副模样,怎么好意思的?”
张峦埋怨道,“我还以为你这家伙打到小命都没了,这才回家来看看!早知道这样,我就直接不回来,让你自生自灭!”
“我…”
张鹤龄显得很委屈,“真的是你亲儿子吗?为啥一点儿都不关心我?”
张峦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自言自语道:“周家的人怎么这么不知分寸?为了个女人打成这样,至于吗?这让为父…唉!”
张延龄笑道:“听爹的意思,打算忍气吞声?看看你大儿子,被人打得下不了地,丢脸丢大发了!我先前可是跟大哥说,准备打回去!他们的人现在还在教坊司,我准备给他们点儿颜色瞧瞧。”
张峦急忙阻止:“别,你别乱来,周家…可是有太皇太后撑腰,再怎么说,这是咱内部矛盾,不能公开化,否则…”
张鹤龄不满地抗议:“爹,那我这顿揍,是白挨了吗?”
“都怪你这小子没事喜欢出去招惹事端…你才多大?毛还没长齐呢,就跑去教坊司花天酒地?居然还好意思跟别人抢女人?你…你真是气死为父了。”张峦很生气,想打人,却又不知道该冲着谁撒气。
好像正是因为他家教不好,才导致大儿子变成这样。
张延龄诧异地问道:“爹,你不同意打回去,是吗?那赶紧派人去,把之前派出去的人叫回来。”
“啥?”
张峦震惊不已。
“很难理解吗?”
张延龄一边继续嗑松子儿,一边道,“不然我叫爹你回来作甚?只是大哥被打,你知道就行了…既然回来了,就该准备面对接下来一系列事情…你别说,有时候还非得爹你亲自出马不可。”
张鹤龄道:“还是老二你比较心疼大哥,不像爹…哼,我没这样不体恤儿子的爹!”
张峦气得差点儿吐血,质问道:“所以说,你哥儿俩已经商议好了对策,甚至都派人去找回场子了?你们可知道,这得惹多大的祸?你让为父怎么去跟陛下说?又怎么跟太皇太后交待?”
张鹤龄微微皱眉,问道:“爹,他们打你儿子的时候,可有想过该如何跟你交待?”
“我…”
张峦突然觉得,自己活得很憋屈。
因为平时老喜欢躲事,不爱去朝中与人争,结果就是儿子被人打了,自己居然还想袖手旁观,息事宁人?
他再一想。
哎呀,不对。
要是我小儿子被打了,我管他天王老子呢,一定得把事给平了!
不然这口气出不了!
但要是大儿子嘛…
如此看来,好像我还真有些偏心,只喜欢有本事的小儿子,而对愚钝的大儿子的境遇就能做到置若罔闻?
张延龄笑着道:“所以爹你得想想,明天如果要进宫,该怎么跟陛下说,以及如何跟太皇太后交待。再比如说,面对朝中别人对你的攻讦,你该如何反击。”
“就为你大哥,让为父承担这么多?”
张峦觉得,这事太过离谱。
只是一场亲戚间的孩子争斗,事情就非要闹这么大吗?
“爹,我不服!要是能选择,我自己就上了…可这不是没法下地吗?”张鹤龄委屈巴巴地道,“当时我已经很努力了,奈何我带去的人太少,而他们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哎哟,我身上好痛啊…一定要报复回来!”
张峦瞪着大儿子道:“你都不在朝中当差了,还这么能惹事?当时你为何不躲开?”
张鹤龄道:“我真的躲不开啊…双拳难敌四手,身边围了一圈人,劈头盖脸打过来,往哪儿躲嘛…再说了,是他们故意挑衅的,我也自报家门了,但他们还是不依不饶。
“哼,我算是看出来了,他们就是为了争什么大明第一外戚之名,他们觉得有贵人撑腰,而我姐姐只是皇后,他们才不当回事!”
“这…你小子还挺会撺掇的…”
张峦又好气又好笑,随即看向张延龄,问道,“老二,你怎么也跟着瞎胡闹?”
张延龄摇头道:“那不妨让大哥先养伤?爹你跟我出去说话?”
“别回避我啊。我也想听听。”
张鹤龄抗议道。
张延龄把松子儿壳往一旁的缸子里一扔,道:“大哥你放宽心,我说过给你找回场子,就一定要找回来。人已经派出去了,是不可能收回来的…这次一定把他们打到满地找牙,也一定伤得比你重。”
“行,有二弟你这话,当大哥的也就放心了。”张鹤龄这才不计较父亲和弟弟说话回避自己的问题。
张峦和张延龄从房里出来。
张峦当即道:“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不会是你找人打你大哥的吧?”
“爹,你就这么想你儿子的?”
张延龄不满地道,“我没事伤害大哥作甚?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张峦皱着眉头:“我总觉得…这背后一定有什么阴谋。”
张延龄无奈地道:“这事我提前真没做安排,只是得知大哥被打后,直觉告诉我这事不能善罢甘休,也是因为爹你遇事一直都躲着,让有心人觉得,咱们家只想在打理朝政方面有所成就,压根儿就不在意外戚的身份,他们才会蹬鼻子上脸!
“既如此,那就得坚决打回去,不能龟缩退让。得让别人知道,咱们家是货真价实的外戚,且第一外戚之名,别人休想占去!”
张峦没想到张延龄在对待敌人方面,态度会如此坚决。
他心中惴惴不安,很怕出事,连自己要回别院的事都给忘了,一直等到后半夜,派去报复的人相继回来,并给张家父子带来了“捷报”。
“二公子,幸不辱命,我们去到教坊司,当即就把那个叫周大经的小子给找出来,狠狠给揍了一顿…他们怎么打大公子的,我们就怎么打的他。”
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说道。
张峦问道:“打得多严重?”
这群人仿佛置若罔闻般,没有回答。
旁边又有一个说道:“还有个出来劝架的,似乎是那个周大经的堂伯,我们也一并给收拾了,打得稍微轻一些,但估计未来两个月也不用下地了。”
长宁伯周彧的孙子周大经出生比较早,年岁比张鹤龄大个几岁,这次就是周大经跟张鹤龄起的争端。
而庆云侯周寿虽为兄长,但生孩子比较晚,儿子周瑛跟堂侄子一起去逛窑子,结果受了无妄之灾,一起被揍。
张峦气恼地道:“就这还叫轻?”
张延龄满意地点头:“干得不错,可以领赏了。记得最近出门,都成群结队,防止对面报复。”
“得令。”
一群人显得很兴奋,好像能代表张家出去打人,也是一种莫大的荣幸。
等人走远了。
张峦赶紧把儿子拉到一边,问道:“你到底要闹怎样?这事可大可小。传到宫里,想好怎么收场了吗?”
张延龄笑道:“不然叫爹你回来做什么?”
张峦满脸苦涩:“你怎么还是这句?你让为父怎么收场?跑去周家向人道歉认错吗?”
“爹,既然你不知道怎么做,那就听我的,看是不是能把事给找补回来?”张延龄笑道,“之前太皇太后不一直跟你说,让你提携一下她家后辈子侄吗?”
张峦一脸懊恼之色:“打人也叫提携?”
张延龄道:“是他们先动大哥的,或许他们就是刻意报复咱们家呢?反正无论走到哪儿,这理我们都占着。要不就让他们去告御状,看看姐夫支持谁!或者看你那个大姑站在哪一边。”
“我…”
张峦突然觉得,这个小儿子很浑,像是故意把他往水里拖。
张延龄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色,笑眯眯地道:“总归我把应对方案给出来了,爹你听不听那是你的事。
“嘿,明天这事一定会传得沸沸扬扬,很多人会关注,很可能还会有人添油加醋,说是你儿子跟周家的人在教坊司为争风吃醋而大打出手,各有损伤。反正,谁的面子都不好看。”
张峦道:“也罢,你快说应该怎么收场…为父听你的还不行吗?”
翌日。
早朝上,自然没人提有关张家和周家两边子侄殴斗之事,朝中大臣大多还不知道有这么回事。
可当上午时,有关这场殴斗风波的传闻,就在文臣中以极快的速度蔓延,一切就在于这件事精准地踩在了文臣的厌恶点上,或者说,他们以前就喜欢拿这种事去参劾外戚。
之前他们还觉得,新皇登基后,外戚之家已不像之前的万家一样无法无天,所以外戚会在很长时间内不敢违法乱纪。
到今日他们才知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
正因为没了万家那种一家独大的情况,现在外戚间对于权势的争夺已经开启…但他们怎么都没想明白,周家真的有资格去跟张家斗?
亦或者说,皇帝会在孝和亲之间,选哪边?一边是祖母,一边是妻子,总感觉很不好抉择的样子。
而上午,正当朱祐樘在乾清宫埋头批阅奏疏时,执掌东厂的李荣,把两家殴斗的消息带了过来。
“啊?鹤龄受伤了?”
朱祐樘听说小舅子被打,显得很关心,差点儿就要出宫去探望。
在他看来,张家人那可是太重要了,亲弟弟都没那么亲,简直就是自己最值得信赖和亲近之人,甚至就像是自己的孩子被人打了般难受。
李荣道:“正是,听说腿受伤很重,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怎么会这样?”
朱祐樘显得很生气,拳头握得紧紧的。
李荣又道:“不过随后张家派人过去,把周家的人也打了,一次把长宁伯的长孙,还有庆云侯的长子,全都给打了…伤势也是不轻。”
“他们纯属自找的。”
朱祐樘听到这里,反倒松了口气。
正想着如何去帮小舅子找回场子,听说张家主动去把事给平了,这样就省了他很多事,他也不用再纠结了。
李荣道:“这事,是否该跟太皇太后提一下?就怕她老人家…”
朱祐樘琢磨了一下,道:“那就先隐瞒一下,如何?”
显然,朱祐樘也怕麻烦,不想把这件事继续往下发展。
既然是互殴,且先动手的还是周家,但看起来,好像张家一次打了俩,而自己就伤了一个,看起来还是相对公平的,当然这建立在不按法理追究的基础上。
李荣有些为难:“想来消息很快就会被世人知悉,想一直瞒着,也不太现实。现在周家那边似乎不太甘心,想把面子找回去。”
“他们疯了吗?”
朱祐樘厉声喝斥,“先动人,还如此嚣张跋扈?如果他们敢乱来,就让锦衣卫上门去拿人,把事给了了!”
李荣这才知道,什么孝义和亲疏远近,在皇帝心中都不是问题,因为他只认可张家。
周家那边只是陪衬,或者说连陪衬都算不上。
朱祐樘道:“你顺带替朕去寿宁侯府走一趟,探望一下鹤龄的伤情,看看他究竟怎么样了。带太医去,一定要好好诊断,可别因为这次的事留下什么隐患,到时走路不稳什么的就不好了。”
“是。”
李荣恭敬领命。
“再便是,把鹤龄锦衣卫千户的职位赐还给他,必要时他也有人手能帮衬一下。”朱祐樘继续吩咐,“寿宁侯府一定不能有任何变故,再便是加强一下延龄那边的保护,他可一定不能有事。”
眼下张延龄正在帮他搞定军工,在朱佑樘看来,就算挨打那个是他自己,他也不想让张延龄受伤。
李荣再道:“那是否要跟张国丈说说?或者,问问他该怎么办?”
“不用了。”
朱祐樘道,“这次的事,是朕没考虑周全,竟让鹤龄受伤。希望岳父不要有怨言才好,再派人去周家喝斥一番,让他们知道收敛。如若再犯,朕定严惩不饶。”
李荣心想,这偏袒还能再更明显些吗?
不过想到,其实先动手的是周家,好像皇帝如此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