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郎机人?”
苏泽想到了一个可能,接着问道:
“可是世子向佛郎机人购奴?”
这下子轮到朱翊钧惊讶了,他看向 “世人都说苏师傅能庙算千里,难道您真有这样的神通?”
什么神通,你是西游记看多了吧?
看到小胖钧一脸热切的样子,苏泽立刻说道:
“臣没有什么神通,只是殿下先说澎湖缺人,现在又说世子找了佛郎机人,臣又听说这些佛郎机人在南洋贩卖土人,这才联想了起来。”
小胖钧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不过他还是谈起了正事。
“师傅说的没错,舅舅找上佛郎机人,佛郎机人立刻拍胸脯打包票,从南洋运来了大量土人。”
好家伙。
如今佛郎机人(葡萄牙)殖民马六甲,在吕宋地区建立了不少香料种植园,贩卖土人奴隶就是他们的业务。
只不过南洋土人除了在南洋地区能卖出去,其他地方并不喜欢这些喜欢偷懒的奴隶,所以市场规模一直不大,没有形成黑奴贸易的网络。
但是对于甘蔗种植园来说,这些南洋土人又是非常好的劳动力。
他们本来就生活在热带地区,对于热带病有抵抗力,不怕蚊虫,适应种植园的气候。
甘蔗是南洋地区的常见作物,种植和料理难度也不高,生产也比较简单,也就是甘蔗收割的时候忙一点,唯一有技术的工作,就是在种植园制作粗糖,这个土人也能胜任。
苏泽心中默念了一声“罪过”,李文全无意间开启了殖民奴隶贸易,也不知道日后要怎么评判。
不过苏泽知道,在这个时代,大明人对于奴隶贸易可是没有任何道德负担的。
就算是最讲究“仁爱”的大明士大夫,也不会将南洋土人当做民。
在士大夫的观念中,大明一等汉,北方蒙古人勉强算个对手,也能算是二等。
其他也就是两脚兽罢了。
朱翊钧盘算着制糖和蔗酒两项大业,摩拳擦掌要在这两个拳头产品上做出一番事业来。
苏泽无心过问千里之外的蔗糖种植园,他将精力放在了推动“吏科试”这件上。
罗万化前阵子去了一趟直沽,今天终于返回了报馆,苏泽理所当然的将手头上事情交给了他。
“子霖兄,直沽开埠没多久,已经是商贾云集了!你快看看这份报纸!”
苏泽接过罗万化手里的报纸,《商报》?
罗万化手里的是创刊号,总共只有四版。
第一版和其他报纸一样,都是时政要闻,但是《商报》上的文章,都是和商业有关的,头版的文章就是有关港口市舶税新政的分析。
第二版则是直沽和登莱两地商品的消息,办报的人也是下了心血,统计了登莱、直沽和京师的大宗商品价格,甚至还专门对商品做了价格预测,苏泽看完也直呼专业。
这个世界绝对不缺乏聪明人啊。
第三版则是对市场上新商品和新技术的介绍,头版就刊登了一家工坊的新式梳毛机。
苏泽仔细看了起来,梳毛机是用来纺织毛线的。
现在用的羊毛,需要将羊毛用细梳子梳开,变成方向一致的细小羊绒,然后再将这些羊绒捻成毛线。
传统的梳羊毛需要人工完成,费时费力,而且梳出来的羊毛不均匀,品质差距极大。
而这种梳毛机采用滚筒结构,只需要带动滚轮后添加羊毛,就可以自动完成梳毛的工作。
报纸在最后还刊登了这家工坊的地址,想要购买这种机器可以联系工坊的主人。
这不就是软广吗?
但是仔细想想,这篇十分的聪明。
买《商报》的必然是商人,一旦俺答封贡完成,羊毛贸易的规模还会进一步扩大。
一些商人不会满足于单纯贩卖羊毛,产业升级是赚钱的最好办法。
商人购买机器,将羊毛加工成毛线,这就是必然的选择。
而生产这种梳毛机的工坊必然能大赚一笔。
果然需求才是创新的动力。
其实梳毛机的结构不难,苏泽也想过这件事,不过他在推广毛线的时候,想的更多的是脱脂和染色的事情,所以就没有搞出梳毛机。
现在民间工匠自己搞出来了,这要比官方推广效果好多了。
脱脂和染色就复杂多了。
羊毛必须要经过脱脂的步骤,才能祛除羊毛上的腥膻味道。
现在苏泽用的是碱液加热洗毛的方法。
也就是用加热草木灰溶液,利用碱液和羊毛中的油脂反应,最后得到干净的羊毛。
在如今羊毛数量还比较少的时候,用这种方法自然没问题,但是如果羊毛数量多了,那就需要更高效的制碱法了。
原本苏泽还在发愁这件事,现在看到了民间自己搞出了梳毛机,他反而放松下来。
只要有了需求,能看到利润,自然会有人投入研究。
苏泽就不相信大明这么多聪明人,在巨大利润的刺激下,搞不出基础化学来?
而报纸最后一版,则是类似于人物传记或者专访之类的,版面叫做“儒商风采”。
第一期介绍的是山西范氏的族长范宝贤,苏泽看来这就是一份拍马屁的软文,这《商报》背后必然是大同范氏。
而且所谓儒商,也只是介绍范宝贤孝敬父母、照顾宗族、宽待属下、劝说子弟读书这类“儒”的部分,反而对“商”的部分避而不谈。
但是苏泽倒是很这篇文章,这好歹是在苏泽提出“四民道德”后,第一个开始讨论商德的报纸。
虽然迈步不多,但是好歹也迈出了步子。
罗万化激动的说道:
“子霖兄,你看这商报,我们要不要也开几个新版面?”
苏泽摇头说道:
“一甫兄,你说我们在《乐府新报》上刊登这些文章合适吗?”
罗万化愣了一下说道:
“好像也确实不合适。”
苏泽点头说道:
“我们《乐府新报》是官报,主要读者都是京师官员和读书人。每一份报纸,只要服务好最核心的读者就行了,求大求全反而是谁都伺候不好。”
罗万化露出受教的表情,他接手《乐府新报》后,总是想着要将报纸做大做强。
今天听完苏泽的话,好像确实如此,官方报纸上刊登梳毛机的推销文章,或者刊登商人的自传,好像都不太合适。
“但是经济也是国政的重要部分,甚至可以说朝廷就是建立在银元上的。”
“所以在《乐府新报》上,也可以刊登一些有关财政的内容。”
“财政?”
苏泽点头说道:
“比如顺天府的财税去向,官府各项开支的明细,这些内容都是可以刊的嘛。”
“官府花了多少银元,这些银元都花在哪里,又收了多少银元,这些也应该向百姓公开嘛。”
“顺天府尹是顺天府百姓的父母官,家中公用开支,不是也要向家中子弟公开?”
罗万化听完也觉得很有道理,顺天府的账目都是要向户部报备的,正如苏泽所说的那样,其实只要是有心官员,也都是能查到这些数据的。
那向《乐府新报》的读者公开这些数据,也不是什么犯忌讳的事情。
罗万化兴致冲冲的去操办这件事,苏泽则慢悠悠的前往内阁。
内阁会客的偏厅中,高拱听完了苏泽“吏科试”的设想后,皱着眉头思考起来。
官员公吏和私吏的问题,作为执掌吏部的天官,高拱自然明白。
大明官场有“穷官不任富县”的说法。
富裕的县里事务繁多,遇到的问题也多,县内的大户人家多,地方关系盘根复杂。
没有钱雇佣幕僚的穷官,如果只身前往富县上任,那就是被架空操纵的份儿。
要是遇到什么突然事件激化了地方矛盾,穷官还要背锅。
所以在吏部铨选官员的时候,家贫的官员也会去往条件差的地方任职,图的就是这些地方“民风淳朴”。
只有海瑞这种,本身两袖清风,让豪强县里抓不到把柄,本身业务能力又极其出众,一个人可以干了整个幕僚团队的工作的官员,才能一人在富裕的地方做出成绩来。
所以海瑞在淳安做知县最后获得升迁,还真的就是因为他的能力太强了。
高拱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坏处。
这对于整个帝国的官场是不利的。
如今富裕的读书人,基本上都集中在东南地区。
除非考上庶吉士,普通进士都是要在地方任职的。
能不能在官场上做出成绩来,就决定了未来的前途。
穷官缺乏幕僚辅助,要么和地方上同流合污,染上污点。
要么和地方闹出矛盾,在上级心中留下一个无能的评价。
久而久之,官场上的中高级官员,就会东南地区的读书人占据。
这就是另外一场南北榜之争了。
高拱明白其中的症结,却不知道如何解决。
苏泽提出的办法,确实切中了要害。
但是高拱还是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这些新吏的员额吏部可以给,但是俸禄从哪里来?”
“商税。”
“上古的时候,百姓只需要耕种,官员在地方上就是劝农课桑,所以一县只需要几个官吏就可以了。”
“但是如今大明地方上事务繁多,商旅纵横,所以县里的人手就不够了。”
“商旅带来了地方的繁荣,但是也带来了地方治理的难度。”
“开征商税依然是朝堂的共识,既然要开征商税,也需要专门的人才,用这笔钱来养新吏,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也是商人之德。”
这又回到苏泽一直说的“四民道德”上去了。
高拱不得不承认,苏泽这套理论体系是自洽的。
商业带来的人口流动,带来了治安问题,商人之间的交易带来了各种法律问题,还有各类的经济纠纷。
新的治理问题,需要新的官吏,这笔成本由商人承担也是说得通的。
苏泽又说道:
“所以弟子想在商旅发达的顺天府先试点,将顺天府的商税征上来,供养这些新吏。”
高拱在原则上同意了苏泽的计划,他又问道:
“你还和谁说了吏科试的事情?”
苏泽立刻表忠心说道:
“当然是先和师相商议的。”
高拱露出满意的表情,自己这个弟子好是好,就是跟自己没其他门徒那么紧。
但是在高拱看来,能干就是最重要的,他接着说道:
“你还有户部员外郎的差事,你可以在户部提出来。”
“另外赵阁老是你姻亲,你可以走动一下,如果真要办吏科试,礼部也要出力。”
苏泽明白了高拱的暗示,这是允许自己和张居正接触,共同推动这件事。
苏泽连忙说道:
“弟子领命。”
苏泽没有向高拱询问丁靖轩的下场,但他离开内阁就去了户部。
山东清吏司郎中葛烨出衙门办差去了,苏泽的老部下,主事魏恽就送上了茶水。
魏恽不落痕迹的拍着马屁道:
“部里缺了苏中郎,可以繁忙了很多。”
苏泽坦然接受了魏恽的示好,山东司的事务井井有条,在两次更换负责后都能无缝衔接,主事魏恽的辅佐能力毋庸置疑。
这份人情世故和对业务的熟练程度,都让他在苏泽心中留了下了好印象。
等寒暄完毕,魏恽低声说道:
“苏中郎,您知道浙江清吏司丁郎中的事情了吗?”
苏泽装作不知情的样子问道:
“在十三司共议的时候见过,丁郎中怎么了?”
魏恽小声说道:
“浙江清吏司不是执掌金花银征纳吗?丁郎中被下属检举,贪墨了部分金花银,他还受贿,擅自免除了一些南直隶府县积欠的金花银。”
“听说六科拿了确凿的证据,陛下震怒,已经命令锦衣卫将丁靖轩逮捕下狱了。”
好家伙,苏泽也没想到张居正的报复竟然这么快这么狠。
金花银是要进皇帝内帑的,是“朕的钱”。
这丁靖轩也是胆大包天,连皇帝的钱也敢贪。
贪也就贪了,还做得这么不周全,让张居正抓到了把柄。
就连好脾气的隆庆皇帝都震怒,动用锦衣卫把他抓进了许久未用的诏狱,只能说丁靖轩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名留史书了。
“张阁老在户部吗?”
“在的,苏中郎要求见张阁老吗?”
苏泽看向魏恽说道:
“不过有件事,要先魏主事商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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