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战七捷!
即便勇如海兰察之辈,此等战报都能惊动朝野,况一个捐监出身、外人眼中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
可想捷报进京后,“活着的遏必隆”将在老太爷心中如何大放异彩,又将为当事人带来何等荣耀!
志得意满的赵安率领由绿营、漕帮、侍卫组成的神圣骡马部队,押着一千多名俘虏骄傲踏上返回宿州的道路。
队伍上下洋溢着对赵安近乎狂热的氛围,参战的一百多扬州绿营士兵们做梦也没想到,跟着赵大人能捞到如此泼天大功,更没想到他们也能如秋风扫落叶般横扫反贼。
把总侯封更是激动的连嘴角流出的口水都是甜的,这场大功足以让他连升数级!
嘿,跟白捡似的。
再瞧前面坐在骡子上的赵大人,竟觉赵大人浑身都在发光发热,犹如天上的太阳让他几次把持不住想上前狠狠拥抱。
哪怕抱抱大腿也行。
参战的漕帮弟兄更是人人腰杆笔直,一个个与有荣焉,看向赵安的目光哪个不是万分崇拜。
少君今日取得如此神威,于这安徽官场又是飞黄腾达,往后在这江淮地界,谁敢小觑他们?
谁还敢说他们漕帮是棚子里的!
别的不说,就少君对帮里弟兄的照顾,往后这安徽弄不好就是他们漕帮的了。
同样喜气洋洋的庆遥等鹰狗处侍卫则在心中盘算着回京后该得何等封赏,最差的都想到官升一级,敢想的觉得自己说不定都能被提拔到侍卫处了。
庆遥对自己的要求不高,升个头等侍卫就行。
这要求是不高,但却相当难。
因为,七成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内务府大臣都出身于头等侍卫。
便跟非进士不得入翰林,非翰林不得入阁一样,头等侍卫就是侍卫迈入龙门的硬性要求。
真要如愿,赵大人可不就是他庆遥的大恩人么。
赵安则在那盘算此战的意义,首先,粉碎了以朱珪为首的安徽反动集团的阴谋,确立了他在安徽官场不可动摇的地位;其次,有效打击了以白莲教为首的民间邪教,对于重塑安徽的良好治安环境起到巨大作用;最后,是他个人通过此战向大清、向老太爷证明了他不仅文武双全,更是“救火队长”福康安大帅的最佳替补人选。
同时,此战的胜利亦将如同催化剂般于江淮大地催生一个新的汉人武装集团。
现在,要做的除了清点战果为参战人员请功外,就是马上组织有效赈济,尽快恢复灾区秩序。
不过回去的路才走了不到四十里,赵安的心情一下又变坏了。
本来空荡荡的官道上竟然来了无数灾民,他们扶老携幼打宿州方向麻木走来,人群没有声音,有的就是一种压抑,一种连胜利喜悦都无法驱散的沉重死寂。
赵安的脸色渐渐凝住,勒住骡子让身边的徐霖上前询问灾民出了何事。
徐霖骑着骡子带人赶紧过去找灾民询问,结果被告知他们是被宿州的官老爷派兵撵出来的,说他们要是自个走人官府就不追究他们从贼造反的死罪,如果不走那就休怪官府“秋后算账”。
“混账!”
赵安低声咒骂了一句,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让徐霖通知灾民回去领救济粥,因为这些灾民十个有九个已经站在死亡悬崖边,就这么让他们离开宿州等于让他们自生自灭。
灾民们起初不敢回去,待知让他们回去的是比宿州知州老爷官更大的藩台赵大人,灾民们这才将信将疑的跟着队伍折返。
赵安经过灾民队伍时,心情说不出的沉重,灾民们实在是太惨了,很多人饿的如同刚从集中营出来,面黄肌瘦、眼窝深陷,许多人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爬。
当他这个藩台大人从中穿行时,有不少灾民很想同藩台大人说话,可他们的气力早已耗尽,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
人群当中偶尔传来的孩童啼哭声,于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深深刺疼着赵安一行。
就连侍卫和扬州那帮绿营兵也是心中极不好过,经过人群时也不知是谁将带着的干粮袋递给灾民,之后是所有人都将携带的干粮拿了出来。
这个举动不仅让灾民彻底生出希望,也让他们坚定的跟在赵安一行后面,似乎唯有跟着这位年轻的藩台大人,安徽的老百姓才有活路,才有盼头。
宿州城下,太阳带来了光明,也带来了最可怕的一幕。
无数苍蝇如同黑色云雾笼罩大地,混合着血腥味和焦臭味的空气更是令人窒息作呕。
没了厮杀的“战场”上,一群又一群饿极了的灾民在血泊中寻找裹腹之物,沾满血的生米生面被一双双枯瘦的手从地上刨起,连着血土就往嘴里塞.
死去的人被活着的人反复摸搜,哪怕是一点食物残渣都会让一群人为之疯狂。
远处的城门是开着的,但有一队绿营兵在把守,另有几队绿营兵正在到处驱赶灾民,可灾民的人数实在是太多,很多人甚至宁愿一死也不愿起身离开。不是他们不想走,而是他们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
赵安一行的到来在灾民中引起更大的恐慌和骚动,许多人惊恐地望着这支带着血腥气的队伍,有人本能地往后缩(爬),一些身心早已麻木的灾民则如木头人般盯着赵安他们一动不动,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这里没有生机,没有喜悦,有的依旧是绝望。
默默穿过人群的赵安心突然为之一紧,他看到一具蜷缩在母亲怀里的婴儿尸体,看到断了腿的老人在扒拉地上的泥土,为的只是让泥土将他的断腿埋起来,似乎这样做可以止血。
很多惨死的灾民尸体边,都有已经没力气嚎哭,也没有泪水可流的可怜人在守着。
一堆又一堆的绿头苍蝇才是这片土地最活跃的存在,城下那些死去多日的腐尸俨然成了苍蝇生儿育女的温床。
虽然城中组织了很多百姓出来掩埋尸体,但掩埋的速度远远赶不上苍蝇产卵的速度。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攫住赵安的心脏,让他的胸中升腾起烈火。
愤怒之火。
因为,这一切本不应该发生!
这些他拼了命想要挽救的灾民,这些本该官府竭力保护的百姓,就这么在光天化日之下以最悲惨的方式无声消亡!
到底是什么造成这一切!
在众人目光中,赵安翻身下了骡子,没有向城中走去接受宿州官吏们的吹捧,而是走到那具被踩得已经变形的母亲尸体前,默默将没了呼吸的婴儿抱在手中,静静的看着这个可怜的小生命。
灾民呆呆看着被一众明显像是官兵簇拥着的赵安,直觉告诉他们赵安是大人物,但他们不知道这个大人物就是夜里不断被人高呼的那位赵大人,他们只知道这个大人物似乎对他们遭受的一切感同身受。
也许,只是单纯的可怜吧。
赵安的部下们也均是屏住呼吸,不知所措。
直到赵安的声音响起:“庆遥,派人去叫宿州知州李文过来。”
“嗻!”
庆遥侧脸看向两名手下,顿时两名身上都染了血的黄马褂纵马向城中奔去。
未过多久,知州李文一行便匆匆赶到了此处,发现赵大人手中抱着的竟是死去多时的灾民孩子,李文心中顿时升起一丝不祥,硬着头皮带领属员行跪拜礼:“下官参见大人!”
却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大胆抬头看,发现年轻的赵大人依旧抱着那死去孩子一动不动。
所有人都注意到赵安眼中的怒火,注意到这位刚刚取得大胜的藩台大人抱着孩子的双手在颤抖。
怒火,在数十个呼吸后爆发了。
“本官不顾危险带人救援宿州,为的是什么?”
初始,赵安的声音显的平静,直到他猛地指向附近倒在血泊中的灾民尸体,以及那些饿的连起身力气都没有的灾民,情绪终是爆发,声音也变得无比刺耳。
“难道就是为了看着我大清的黎民百姓,就这样曝尸荒野任由蛆蝇滋生!看着我大清的黎民百姓就这么坐在这里等死!李大人,你是宿州的父母官,你告诉本官,你眼前的这一切难道就是皇上希望看到的国泰民安!说!”
最后一个“说”字,莫说跪在地上的知州李文吓了一跳,周围的人哪个不为之一骇。
“下官,下官”
情急之下李文的声音为之卡顿。
等他想到怎么说时却被赵安愤怒打断,质问道:“李大人,你告诉本官,为何不放粮!又为何要把灾民往别处撵!”
面对赵安凌厉可怕的眼神,李文额头冒汗,硬着头皮道:“大人明鉴!城中粮食本就紧张,这灾民又比城中百姓多,哪有余粮供给他们”
“紧张?”
赵安冷笑一声再次打断李文,“紧张到城外饿殍遍野,你宿州城内还能拼凑出数百头骡马送给本官?紧张到你宿州城的官仓连耗子都要饿死了吗!本官走前再三交待于你,不许关闭城门,一定要给城外百姓施粥,你为何不听!不听也就罢了,为何本官率部大败白莲教匪,你仍旧不肯施粮于灾民!”
“大人,贼乱虽平,可城外流民依旧众多,若贸然开仓放粮恐生抢掠之祸!下官以为需待城内清理完毕,核实灾民户籍方能依照朝廷规制有序放赈!再者,大人虽获大胜,难保没有漏网之鱼,若白莲余孽混杂灾民当中,此时放粮便是资敌!”
李文重重叩首,“下官绝无私念,一心只为朝廷社稷,还请大人三思!”
“三思?放屁!”
赵安怒极反笑,笑声却比哭还难听,更充满暴戾杀机,骇人的眼神紧紧盯着跪在那的李文,“秩序未复?灾民户籍?有序放赈?资敌?李大人,这城外的百姓都要死绝了,你还在这里跟本官讲他娘的狗屁规矩!你的圣贤书都读进了狗肚不成!”
不待李文辩驳,弯腰将手中婴儿放回母亲怀中,尔后一把扯开套在身上的百姓衣服,伴随“嗤啦”一声,露出里面外套黄马褂的三品大员补子。
“朝廷赐我这身官服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本官踩着百姓尸骨邀功请赏?是为了让本官看着百姓曝尸荒野心安理得!是为了让本官与你在这三思,还是让本官与你这铁石心肠之辈虚以委蛇,回答我!”
赵安的神情很是狰狞,李文纵是再觉自己所做无错,此刻亦是心下发寒,因为他想起眼前这年轻人可是杀过知府和总兵的。
眼神不受控制的便飘向这年轻人的胯间,那里,悬着一把蒙着绿色鲨鱼皮的宝刀。
是遏必隆刀!
“回答我!”
“回答我!”
接连两声厉喝,骇得李文本能往后退去,然身子刚动就被人死死按住,却是两名鹰狗处的侍卫不劳赵安吩咐就动手了。
跟李文一起来的衙役随员们见状,哪个敢动。
杀心早就起了的赵安看着脸色煞白的李文怒道:“你这昏官害死多少百姓,今日我便替死去的百姓,替咱大清,替皇上砍了你!”
豁口的遏必隆刀瞬间出鞘,烈日之下再次挥下,一刀,两刀,整整三刀,方将李文的脖子斩断。
惨叫声如深夜厉鬼,久久不绝耳畔。
一众宿州官吏不是吓的失声惊叫,就是“妈呀”一声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同知崔秀同赶来的游击周库也叫吓的把脑袋死死抵在地上,身子抖的厉害。
看了眼滚落在地的李文脑袋,赵安微哼一声冷冷环顾被吓坏了的宿州官吏们,然而遏必隆刀并没有再次饮血,而是缓缓归鞘。
这让一众宿州官吏不由松了口气,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方才还挥刀斩杀知州的藩台大人竟向着左侧密密麻麻的灾民尸体方向,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这一跪,令得在场所有人都为之惊呆。
更让他们惊呆的是赵大人那带有哭泣的声音:“安徽的父老乡亲们,我赵有禄对不住你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