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雪很奇怪,风雪总是三五天一来,来得快,去得也快,往往雪量也很大。
琅琊台下的士兵们也不知有多少次清理积雪,多数人都是疲惫的。
扶苏翻看过往年的齐郡记录,其实这里每年都会有大雪,只不过今年的大雪更久而已。
扶苏坐在偏殿内,身边是正在哄着孩子的妻子,这孩子如今已爬得十分熟练了,又是一走神,发现孩子不在眼前,便要到处找,也不知道他爬去哪儿了。
因此,这孩子身边的内侍与宫女是最多的。
扶苏问道:“徐福最近在做什么?”
“回公子,徐福近来一直都在家中。”
让徐福任职琅琊县令的事,还未将消息送去,知道这件事的也只有父皇,李斯与王贲。
扶苏在眼前铺开一张地图,地图上所画的是有关将来的琅琊县的模样,这县属于齐郡的范畴之内,也是将来海运的支点。
“公子,最近有一个消息送来。”
“什么消息。”扶苏看着眼前的地图,一边问道。
“丞相与太尉派了官吏与兵马去虎夷山迁民,却在遭到了不少人的反抗,杀了一些人,才平息了混乱,现在越民都在迁来的路上了,听说这件事当年的楚国贵族有关。”
始皇帝说过,这反秦的六国旧贵族是杀不完的,也是抓不完的。
如果一直深陷抓捕这些六国的贵族的窘境。
因此投入大量的人力与心力,这天下还治不治了,这大秦还要不要建设了?
因此啊,始皇帝实行郡县制之后,所做第一件事就是建设国家。
李斯是一位十分高明的政治家,他驱使秦官吏控制地方,缩小六国旧贵族的生存环境,一边将主要的心力投入国家建设中。
扶苏道:“楚人?”
田安解释道:“现在的楚地还有很多要反秦的楚国旧贵族。”
“公子!徐福在琅琊台下求见。”
谈话被外面的话语声打断,扶苏道:“他来做什么?”
“说是有楚地的要事,禀报公子。”
扶苏搁下手中的地图,正好也要出去走走,便出了偏殿。
琅琊台的积雪刚被清理干净不久,地面上还结着一些薄冰,走下琅琊台的台阶还能听到薄冰被踩碎的声音。
琅琊台还存有一些周王室时期留下的石刻,多数是一些雕像与碑文。
以前夫差曾在此地驻兵,据说此地还能观日影定冬至。
徐福双手捧着一卷竹简,见到了公子亲自走向台,行礼道:“公子。”
扶苏道:“这寒冬时节,是有何事?”
徐福先是退后一步,道:“臣有要事告知公子,近来臣听闻丞相迁越民遇到了楚人的阻挠。”
扶苏轻笑道:“一点小事,这种事多了也就看习惯了。”
徐福又道:“两月前,韩终让人给臣送了一卷书信,韩终如今投效了楚人项氏,还说若臣被秦欺辱,也可投他。”
言罢,徐福的双手将竹简高高举过头顶。
扶苏拿过竹简打开上面绳结,竹简缓缓打开,一列列的文字入眼,书信所写的是楚文字。
书同文,车同轨才施行多少年,楚地还有人写楚文字,其实这不奇怪,人是需要时间改变的。
扶苏看罢竹简内的内容,低声道:“韩终将你视为最好的朋友,你却向我告发韩终投效了反秦的项氏?”
徐福犹豫了片刻,他道:“臣原本是想帮着韩终隐瞒此事,但臣听闻丞相迁越民却遇到了楚人阻拦,臣深知此事干系重大,不敢怠慢。”
扶苏将竹简交还了徐福,对他道:“此事我会如实告知丞相,往后还需你在此地效力,你记住,诚实很重要。”
徐福自然是愿意投效公子扶苏的,他忙道:“臣领命。”
“回去吧。”
徐福再一行礼。
看他脚步匆匆离开,田安问道:“此事真的要告知丞相吗?”
扶苏摇头道:“不用。”
田安神色明悟了,这是要控制住徐福,公子是在为自己考虑。
田安又道:“今天也不知是否还有上好的渔获。”
扶苏道;“多挑一些螃蟹。”
“好。”田安满脸笑容的离开,公子爱吃螃蟹,他就找这里的渔民多寻一些壮实的螃蟹。
雪停的半个月后,扶苏依旧为了建设琅琊县忙碌着。
扶苏拿起一卷新送来的竹简,看了其中内容原来是丞相李斯要在琅琊县建设一支兵马,并且在这里设立一个将军,这个将军的官职是东晦都尉,这是一个船运将军。
了不起的大秦,竟然开始建设海军了,这如何不让人振奋。
军中的事都是始皇帝提议,丞相拟定,太尉落实。
而建设琅琊郡的事,亦是如此,始皇帝与丞相都觉得这个地方很重要,那么当始皇帝,丞相,太尉都统一想法之后,这件事轮到了少府令落实。
每天,从公子扶苏偏殿送出去的竹简都是成箱的。
当公子扶苏设立了新的乡亭建设地点时,第一批从虎夷山迁来的越民也到了琅琊县,一共两万户,看来折损了不少。
程邈当即安排人手,号令这些越民建设屋子。
六万大军窝在琅琊台已有一个多月没有事,现在正好可以将他们利用起来。
无论在迁民时遇到了多少阻碍,只要能将人力运送过来,就已是一个很好的结果,即便拉来的是野人,那也是劳动力与生产力。
所以,扶苏从来不会对人力挑挑拣拣,哪怕是刑徒,只要四肢齐全有力气,就可以去干活。
这个时代的人们所追求的其实很简单,他们能够得到生存的资源,就已经很好了。
因此,扶苏不像齐王室那样不断的压榨渔民,扶苏在与渔民建立一种利益互换,并且尽可能将这种利益扩张到赖以生存的地步,建设家园就是建设国家。
如此,只有不断的相互补偿,不断的建立感情,这里的人们就会越发拥护秦。
扶苏只用了两个月时间,就收获了老族长以及其他越人的人心,而后老族长与他的越民会继续教导其他的越人,来投效大秦。
琅琊县最寒冷的季节结束了,海边晴朗了数日。
始皇帝二十九年的一月,始皇帝在琅琊台住了三个多月。
这三个月多,海边的建设也在飞快进行着。
丞相李斯的迁越民之策也到了尾声,在这里的劳作的越民工匠有一万两千人。
在黄河的入海口,有一群工匠正在这里忙碌,公子扶苏要在这里建设一座大船坞,往后这里会成为海运的重要枢纽。
稂带来了一个人,他与稂一样是敬业县的学子,可以继续做稂在这里没有做完的事。
很多人都感觉到,公子扶苏与始皇帝就要离开这里的了,人们发现原本散在各地的秦军正在逐渐回来。
琅琊台下的秦军越来越多。
待一处处新的乡亭建设而成,始皇帝的真实目的是希望让越民成为秦的子民。
丞相李斯也有别的用心,他要让越民再也不能复国,在秦的集权统治以及郡县制的施行下,是不允许有越国存在的。
这些目的扶苏都知道,这都是李斯作为一个政治家的远见与预谋,其实这与那些越民无关,越民也想不到丞相李斯那般的处心积虑。
丞相李斯是一个纯粹的政治高手。
这一点扶苏也清楚,但正因李斯不是一个多么好的人,他才能坚定地建设大秦。
就要告别琅琊台了,扶苏心里想了很多,想到了始皇帝与李斯的从前,所以可以得出一句话,大秦不相信眼泪,软弱与仁慈不能让大秦强大。
“公子都收拾好了。”
扶苏最后看了一眼琅琊台,这里的诸多工事还未结束,以后还要继续建设的,只不过下一次再来琅琊台也不知是什么年月了。
扶苏走到琅琊台下,对徐福道:“丞相与你说过了?”
徐福回道:“丞相命臣任琅琊县令。”
扶苏又道:“有朝一日,我会帮你完成理想的。”
徐福自小到大都有一个理想,那就是去远海看看。
只是现在人到中年的徐福反倒是对这个理想,没有那么强烈的冲动去完成它。
听闻公子言语,徐福还是行礼道:“谢公子。”
扶苏坐上了车驾。
田安向护卫的将军吩咐,而后快马在队伍两侧往来传话。
这支庞大的队伍休整了半个时辰,终于开始动了,在人们敬畏的目光注视下,这支队伍缓缓离开了琅琊县。
始皇帝离开琅琊县的第二天,稂在这里的家中收拾好了包袱。
他背上包袱,走出屋子见到了一群孩子,用关中话道:“我去长城了,瑱会给你们教书的。”
孩子们用他们刚学会的秦人礼节,躬身行礼。
稂穿着草鞋,穿着一身黑衣,还带着一些落魄样,离开了这片海滩。
孩子们注视着这个又帅又洒脱的背影,痴痴不语,他们是越人的孩子,但是一个秦人老师教会了他们写字与读书。
在孩子们心中有一颗种子,他们也想成为老师那样的人。
稂是真的要去长城了,在来年入夏之前抵达长城。
徐福站在琅琊台下,等到了正要远行的稂。
先是看了看还在继续修建的琅琊台,稂道:“听说你成这里的县令了?”
徐福拿出一袋干粮,递给他,道:“知道你要去长城了,这些干粮你可以在路上吃。”
稂看着大海,笑道:“等我从长城回来,我应该能任官了。”
徐福道:“我听说北方的长城很危险。”
“北方越来越冷了,在北方深处的匈奴人正不断地南迁,人越来越多就会成为一支大军。”
“我希望你活着回来,要是能躲过这场战争,该多好。”
稂笑着摆了摆手,继续一路往北方而去。
徐福站在原地,看着他在沙滩上留下了一串长长的脚印。
徐福很羡慕这个孩子,他从关中而来,去过南方的楚人地界,现在要去北方的长城,他如此年轻,却几乎走遍了天下。
徐福回想着他这半年来的遭遇,再看如今的琅琊台,他觉得这一切好像如梦一般。
从齐郡离开之后,始皇帝没有按原路返回,一路往西南方向而去,还未离开齐地,来到鲁县,此地还有一个名字叫泗水。
因丞相迁越民入琅琊,扶苏近来看到了不少有关楚地送来的消息。
其中不乏一些反秦的言论,不过这都是风闻,丞相对这些事毫不在意。
倒是在鲁县有一个传说,当年楚王问鼎中原的传说。
泗水流经楚地,当年这里也是楚地的一部分,直到春秋后期,楚国也是一支十分强大的力量。
而此地,也是地利要害之地,连接着淮河与济水,是中原水运的枢纽。
淳于越带着病体又回到了队伍,他对始皇帝与李斯说了有关楚王问鼎的故事,那是一个象征周天子的鼎,大禹铸九鼎定九州,秦既然要取代周,就必须找回遗失的九鼎。
扶苏站在父皇的车驾外,听着马车内的谈话,目光望着正在平静流淌的泗水。
大军正在泗水边休息,
“涝鼎?”
车驾内传来了始皇帝的疑问。
当年楚庒王放弃问鼎中原,怒将周鼎沉入泗水中。
等淳于越与李斯离开了车驾,扶苏这才走入车驾面见父皇。
车驾内,嬴政正在喝着一碗粥,一片肉放在口中,正在嚼着。
扶苏道:“父皇,前往洞庭郡的粮草准备好了。”
“扶苏,你觉得朕应该捞鼎吗?”
言至此处,嬴政又拿起一块肉,放入口中,如炬的目光正看着车架外。
扶苏回道:“淳于越所言之事扑朔迷离,他如何证明周鼎就在此处?”
见父皇依旧嚼着肉不语,扶苏借着道:“父皇,大禹筑造九鼎定九州,遗失九鼎是周天子过错,并非父皇,父皇要取代周天子,何必做周天子的做过的事情,周天子的鼎与秦何干?”
嬴政缓缓点头。
扶苏觉得父皇应该是接受了这个想法,其实父皇也不想捞鼎,只是缺少真心劝谏的人。
当天夜里,众人依旧在休息,一个消息却传遍了大军,齐鲁博士淳于越死了,传闻是病死的。
田安抱着小公子衡,笑道:“公子曾说过仁慈与软弱,不能让大秦强大。”
半岁大的小公子衡还不会讲话,他只会咧嘴笑着。
李斯没让人追究死因,而是将其尸体交还给了他的家眷。
翌日,始皇帝的车驾便继续一路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