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离开时,正值关中丰收的时节。
今年关中又丰收了,还是夏季,大军回来了。
一年过去了,大军刚踏入关中时,这里看起来没什么变化。
湘山之事没有发生,顺利回到了关中,扶苏还是松了一口气。
感受着关中夏季的暑意,扶苏看着从洞庭郡带来的书,以及湘山传说或者是湘君习俗。
这些事都写在书中,东巡出去了一年,带回来六十车的书,这些书足够自己看两年了。
扶苏看着书,却见儿子就要往马车外爬。
叹息一声,扶苏拎起他的腿,儿子将头探出马车外,就将他提着拎了回来,这小子还不服气想要往外爬。
扶苏一手抓着儿子的腿,一手抖了抖手中的竹简,继续看着书。
最后,这小子也爬不动了,干脆睡在了马车板上。
扶苏又看了会儿书,见他老实地睡着了,看样子是没力气动了,才将他放回摇篮中。
在养儿子的这一年中,扶苏就觉得他吃得多,就动得多,他要是多吃一口两口,就要多爬几步,这似乎是一种恒定的消耗。
等王棠儿午睡醒了,她叹道:“回家了。”
扶苏颔首道,“嗯,回家了。”
她听得出来,公子说话的语气都轻松了许多。
王棠儿明白,只有父皇好好地留在关中,公子才能心安。
现在,公子就是心安且放松的状态,作为结发妻子,她很擅长通过丈夫的神态与说话的声音,来分析丈夫的状态。
扶苏抓着她的手,道:“要不要去看看频阳公?”
王棠儿缓缓摇头,道:“现在就回去见爷爷,爷爷只会觉得惶恐。”
扶苏将自己的手掌,盖在她有些凉的手背上,手指扣在一起。
妻子说得没错,现在去见频阳公只会让他老人家紧张又惶恐。
“也对,你说得不错,先让王太尉去看望频阳公,频阳公他老人家半辈子谨慎成那样,若惊扰了他,反倒不好。”
王棠儿点头。
先让王贲去看望王翦,等到王翦放下心,其实也不用自己去看他老人家,说不定他老人家就亲自来了。
扶苏道:“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公子的妻子不好当?”
王棠儿道:“也没什么不好当的。”
马车外传来了议论声,扶苏蹙眉看向马车的窗外。
田安禀报道:“公子,咸阳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上将军过世了。”
闻言,扶苏也是一愣。
大秦的上将军不是别人,是蒙武,蒙恬的父亲。
蒙恬至今还在上郡戍守。
扶苏又见前方大队兵马正在奔走,原来是父皇先一步让人驾着快马,去了咸阳。
两天后,队伍走到了华阴县,大军就在此地休息着。
华阴县边的渭河一直如常的流淌着。
到了夜里,扶苏站在河边,有人前来禀报。
前来禀报的是一位内侍。
父皇见了蒙武的遗体,不忍遗体在酷暑天被放置太久。
就在今天早晨,蒙武就被下葬了,而且李斯奉始皇帝之诏命主持的丧事。
先前没有人给蒙恬送去消息,现在李斯亲自将始皇帝的诏命送去了上郡。
如果在始皇帝下诏命之前,扶苏私自给蒙恬送信,这是不对的。
皇帝的诏命没说,蒙恬是否在这个时候让其继承蒙武的上将军之位与上将军象征的节杖,但这个位置一定会是蒙恬的。
因王贲已是太尉,而且王贲没有实际意义上的兵权。
掌握实际兵权的,且兵权最大的有三人,北方戍守长城的蒙恬是其一,还有一个是赵佗,另外一个屠雎。
扶苏想着有朝一日,等南方稳定之后,将赵佗与屠雎召回来。
现在,虽说一统南方,但实际上如今的南方依旧大小冲突不断,现在还需要这两位大将镇守南方。
扶苏在华阴县又一次见到了司马欣。
司马欣还是老样子,看着骨瘦如柴,好似很多年都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
司马欣行礼道:“公子,臣带了一些豆腐。”
扶苏道:“现在华阴县也做豆腐吗?”
“不。”司马欣摇头道:“华阴县没有这么多豆子来做豆腐。”
扶苏笑着道:“也对。”
司马欣又道:“说起吃豆腐也好,吃羊肉也罢,现在的关中人越来越喜吃葱了,臣以为人生最好之事莫过于在热气腾腾的豆腐上撒上一把葱花,而后用木勺一口口挖着吃。”
一边说着,司马欣一边就这样给公子递上一碗豆腐,撒上一些葱花。
田安最喜欢豆腐了,这一年东巡他都没有吃过,他先接过司马欣递给公子的一碗葱花豆腐,就端着吃了起来。
扶苏这才又让司马欣再盛一碗。
司马欣也从木盆中给他自己盛了一碗,他道:“臣听闻上将军之事,还望公子节哀。”
扶苏吃着豆腐道:“县里如何?”
“县里一切都好。”
扶苏颔首,又吃了一口豆腐。
司马欣又拿出两卷书,缓缓递上,又道:“听闻公子喜看书,这两卷书是当年商君在栎阳留下的。”
这两卷竹简用牛皮套套着,看着的确是很古老。
司马欣开始说起了这卷书的来历,他道:“当年秦孝公与商君变法,当年的栎阳还是秦人都城,那时商君就在栎阳与秦孝公彻夜长谈秦国变法,这么多年过去了…”
“商君任大良造之后,建设了咸阳都城,之后的十余年间栎阳也就没落了,没了以前的繁华,却也依旧是秦人的古都,当年臣还是个孩子,臣随着族中长辈一起打扫当年的旧王宫,臣发现了这两卷书。”
“当年,族中的长辈将这两卷书交给了臣,后来臣才发现这两卷书极其的珍贵,这是商君在变法之初留下的书,臣自小通读。”
扶苏道:“这么重要的书,你大可以留着。”
司马欣将这两卷书放在公子面前,又道:“这两卷书中的文字,臣都记在心里了。”
扶苏又将这卷书放在边上,道:“好,我收下了。”
待碗中的豆腐吃完,司马欣回到了他的县府。
翌日,公子扶苏就在大军的护送下离开了华阴县,去了咸阳。
司马欣早早就站在了渭河的桥边,目送着这支队伍远去。
看不到大军的影子后,司马欣才回到了他的住处。
司马欣住处就在县府内,县府后院有一间小屋,司马欣的夫人与孩子也住在这里。
只要站在县府外,其实仔细听,还能听到司马欣的夫人责骂孩子的话语声。
这位司马欣的夫人一直希望孩子能有出息,因此她不论是对司马欣,还是对孩子都近乎有些刻薄。
坐在县府内的司马欣还在看着文书,有县吏来报,道:“县令,陈平来了。”
司马欣是有些瞧不上陈平其人的。
尤其是司马欣这样秦人古都出身的土生土长的老秦人官吏,他的心气其实是很高的。
能让司马欣真正服气且欣赏的人其实并不多。
司马欣的目光依旧看着文书,又道:“我不见客。”
“是。”
县吏又将门外求见的陈平赶走了。
看着陈平悻悻地离开,县吏也是无奈一笑,这并不是陈平第一次来。
县吏脚步匆匆又来回禀,道:“陈平走了。”
司马欣依旧看着文书,点了点头,又道:“秦人不好交游之风,陈平其人与齐鲁人士有来往,好交游,喜结交各路名士与官吏。”
县官弯着腰点着头。
司马欣见眼前这个县吏有些不明白,还不懂言外之意。
他一手提着笔,目光看向眼前的这个县吏。
对方注意到眼神,也是一个激灵。
司马欣看着他道:“以后不要与陈平这样的人走动。”
老秦人都是务实的,司马欣也是一个务实的人,他更喜欢自己的手下也是务实的。
所以,司马欣尤其看不上陈平这种不做实事,整日就喜各处交游,只会说大话的人,且好吃喝之辈。
司马欣又问道:“这个人是什么来历?”
见县令提着笔忽然发问,这县吏忙回道:“是武阳县人,来关中说是当个夫子,现在就在潼关教书。”
骨瘦如柴的司马欣,又眼窝深陷,有时不注意忽然一看,还挺吓人的。
“去忙吧。”
“是。”县吏应声,快步离开了。
手中的笔还未落下,司马欣想着还有些忧虑,公子喜看书,只要世人知道公子喜好,就算是有盗贼也会将藏书偷盗而来,交给公子扶苏。
敬业县,渭南郡的郡守章邯一如既往,总是亲自去田地里察看粮食的情况。
就差亲自住在田地里了,叔孙通站在他边上,又道:“公子回来了,关中的人心也稳定了。”
注意到章邯的目光,叔孙通又道:“皇帝也回来了,人心也就回来了。”
章邯弯下身,看着眼前的稻子仔细观察着,一边低声道:“今年,匈奴人几次进犯上郡。”
“都被蒙恬大将军打退了。”
叔孙通回应了一句。
“有这一次就会有下一次,攻打上郡的匈奴人会越来越多,战事快来了,不是今年冬天就是明年秋后。”
叔孙通道:“你不是将军。”
章邯神色依旧严肃,道:“我要看好粮食,战事越紧张粮食越重要,粮食坏了,战事也就坏了。”
叔孙通叹息道:“我看章郡守是想要去上郡了。”
“老师。”公子高快步跑来,“我是不是应该去看父皇?”
“上将军刚过世,章台宫依旧没有廷议?”
公子高摇头。
叔孙通想了片刻,又道:“等恢复廷议之后再去见,包括公子扶苏。”
公子高又道:“为何?”
“不合适。”
叔孙通只是简短回了一句。
公子高带着弟弟将闾回去了。
将闾问道:“兄,我们为何不能去见父皇。”
公子高回头看向走远的老师,“老师说了不合适。”
将闾还比公子高矮了一头,他挠着头问道:“为何要问老师呢?”
公子高拍了拍这个不太聪明的弟弟的后脑勺,耐心道:“上将军刚过世才几天,我们要是这个时候去见父皇,反而触怒了父皇或失礼,父皇会责怪。”
将闾又道:“可是…”
“对我们来说只是责怪,若牵连到老师,就是老师没教好我们,老师就…”
公子高正要说一个十分严重的后果,尤其是蒙武上将军过世,父皇正在悲痛中。
但看弟弟还一脸无知的模样,公子高道:“罢了,回去吧。”
高泉宫内,扶苏坐在鱼池边看着鱼。
公子高与将闾以及其他的弟弟妹妹都没有来宫里。
但叔孙通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父皇还未从上将军离世的悲痛中走出来,这个时候他们人虽然可以不来,但书信可以先送到。
弟弟妹妹的书信还都挺平常的,都是一些寻常事,以及他们近一年发生的事。
叔孙通在他的书信中还是有抱怨的,他依旧是一年十五斗粮食的要求收学子。
现在他有些懊恼,即便是一年收十五斗粮食也是亏的,十五六岁的孩子正值最能吃的年纪,他们的肚子好像永远填不满,这些孩子只是在这里每天吃一顿。
可耐不住这些孩子吃得多,十五斗粮食,真不够这些孩子吃一年的。
叔孙通觉得他要再加五斗粮食,以后每年收二十斗。
二十斗粮食不是小数目,但扶苏觉得他们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收取粮食,譬如说劳动。
至于是什么劳动,这个问题大可以交给叔孙通。
田安让人拉着一车车的竹简来,道:“公子都收拾好了。”
“都水长送来的文书都在这里了?”
“这是,这一年间从陇西送来的文书。”
又有内侍前来禀报,道:“公子,皇帝召见。”
少府令是一个很重要的职位,与父皇东巡一年,现在回来了,堆在丞相府门前的竹简都快成山了。
那些文书并不都是少府的,还有其余九卿的。
但落在少府的事也不少,上将军离开人世了,尽管悲痛,但国事不能耽误。
这些天,张苍与程邈恐怕都快忙疯了。
走在前往章台宫的路上,扶苏多问了几句,原来是要与父皇一起再祭拜上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