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二年,三月十一日。
寅时刚过,东华门外已是人声鼎沸。
残月西垂,晨星未隐,开封城的轮廓在靛蓝天幕下显出一种肃穆的沉寂。
然而这皇城东门之外的气氛,却早被另一种炽热的期盼所点燃。
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潮水般涌动着,将偌大的广场塞得水泄不通。
举子、亲眷、仆役、看热闹的市民,乃至穿梭叫卖早点汤饼、热饮子的摊贩,交织成一片喧嚣沸腾的场景。
空气中弥漫着宿夜未散的清寒,更混杂着食物的香气。
陆北顾赶到时,天色已透出些许蟹壳青。
他几乎是被人群推搡着向前,好不容易才在靠近宫墙的一处略高路坎上寻到蜀中同乡聚集之地。
苏轼、苏辙兄弟早已到了。
苏轼面色仍稍稍有些苍白,却掩不住眉眼间的飞扬神采,裹着一件厚实的袍子,正搓着手与旁人谈笑。
苏辙则显得沉稳许多,见到陆北顾挤过来,连忙招手。
“陆兄,这边!”
陆北顾奋力挤过去,拱手与众人见礼。
“可算来了!”
崔文璟一把拉住他,声音因激动而显得微微发颤:“这阵仗,比省试放榜那日都更骇人些啊”
崔文璟今日特意换了件新的绸衫,洗了头发,梳束得一丝不苟,只是眼底布满血丝,显是一夜未眠。
苏轼朗声笑道:“东华门外唱名,乃是男儿一生至荣之时,非同凡响,自然是能来的都来了。”
说话间苏轼呵出团团白气,随即又咳嗽了几声。
“子瞻兄身体可大好了?”陆北顾关切问道。
他见苏轼虽仍有病容,但精神极旺,心下稍安。
“无妨无妨。”苏轼摆手,笑容洒脱,“基本无碍了,只是偶尔清咳两下罢了。”
随后,陆北顾凭借着身高优势,开始向周围扫视。
只见东边不远处,福建士子正聚作一团,章惇、林希、章衡、吕惠卿几人站在核心。
他们的神色与省试放榜时的沉郁截然不同,个个目光灼灼,紧盯着那紧闭的朱漆宫门。
林希正与身旁的吕惠卿低语:“省试之辱,今日必雪!”
吕惠卿点点头道:“彼时风雪酷寒,非战之罪,而如今功名得失,在此一举了。”
听了吕惠卿的话,骄傲的章惇冷哼一声。
他昂起头,下颌线条绷得极紧:“什么功名得失在此一举?若是殿试还考不到最前头去,我宁愿不要这功名,回乡重头再考一遍。”
旁边的章衡听了,没说什么。
章衡对章惇的性格很了解,知道章惇确实是这种不屈居人后的人,要按照一般人的想法,能当官就已经很好了.然而对于章惇来讲,自视甚高的他必须要有一个满意的名次,如果名次不满意,到手功名不要的事情,他真的能干出来。
不过在章衡看来,章惇固然天资卓绝,但还是太年轻了,应试的功力差了那么一丝。
稍远些,曾巩、曾布与一众江西同乡肃然而立。
曾巩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衫,神色比常人更平静许多,仿佛周遭的喧嚣都与他无关,但他身后的曾布低头看去,却能发现他负在身后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王韶站在他们附近,神色轻松,与朋友低声交谈着,偶尔抬眼望向宫门,嘴角含笑。
对于绝大多数贡士来讲,他们自知无力争夺前排,对排名早就不抱希望了,反而心态放平了。
毕竟,通过殿试就意味着有官可做,人生从此与过去便是天壤之别。
河南府的举子们则簇拥着李寔,这位披着贵重貂裘、气度雍容的中年人,此刻也难掩期待,时而与身旁的程颢、程颐兄弟交谈几句,时而又望向宫门方向,朱光庭等年轻士子更是兴奋难耐,踮脚张望。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点点流逝。
天际渐明,晨曦染红了云朵,给巍峨的宫墙镶上一道金边。
突然,沉重的宫门内部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和金属甲叶碰撞声。
“要开门了!”不知谁喊了一声。
这一声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引爆全场。
很多人都不自觉地向前涌去,人群如同涨起来的潮头一般,随后又被维持秩序的禁军士兵死死拦住。
“肃静!肃静!”
东华门前的礼部官员声嘶力竭的维持秩序,声音却迅速被淹没。
“吱呀——”
伴随着一声沉重悠长的钝响,东华门那两扇巨大的朱漆宫门,终于缓缓向内洞开!
门内,隐约可见身着绯袍的官员身影,以及被黄衣内侍们抬着的,那卷决定数百人命运的明黄帛榜。
——金榜!
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屏住了。
千百道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死死钉在那缓缓显现的宫门通道上。
唱名,即将开始!
此时此刻,东华门外,万籁俱寂。
方才的鼎沸人声,在宫门洞开的刹那,竟奇异地平息了下去。
一种近乎窒息的紧张感攥住了每个人的心脏。
城头的旌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内侍们将金榜横着拉开,不过因为人实在是太多,所以绝大多数人都是看不见排名的。
但这没关系。
这个场合,是有专门的嗓门大、音色好的礼官来负责唱名的。
没让众人多等,金榜刚展开,礼官便开始唱名了。
他那沉稳而极具穿透力的唱名声,一字一句,清晰地回荡在东华门外。
“嘉祐二年丁酉科殿试,一甲进士及第,钦定第一名——泸州陆北顾!”
哪怕有心理预期,陆北顾仍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周遭的一切声响瞬间褪去,血液轰然冲上头顶,又骤然回落,四肢百骸竟有些发软。
他看到了身旁的苏轼猛地瞪大了眼睛,苏辙激动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崔文璟更是张大了嘴,仿佛在呐喊,他却没听到任何声音。
他还看到了无数道目光在此刻瞬间聚焦在自己身上,惊羡、赞叹、嫉妒.
又过了一瞬,陆北顾终于听到声音了。
“陆兄!状元!是状元!”
苏辙的惊呼声此时也终于冲破喉咙,带着与有荣焉的欣喜。
“天下魁首!”
“陆兄当真举世无双!”
“我蜀中出文魁矣!”
蜀地士子们瞬间沸腾起来,纷纷涌上来道贺,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陆北顾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的心神从那巨大的冲击中镇定下来。
他拱手向四周致意,指尖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着。
还没等这边的喧哗平息下来,礼官便接着念了下去。
“一甲进士及第,钦定第二名——建州章衡!”
“哗——”
闽地出榜眼了,福建士子的人群中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方才那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
章衡紧绷的面容骤然松弛,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
然而听到这个排名,不仅是林希和吕惠卿的目光变得复杂了起来,就连章惇的脸色,也瞬间沉了下来。
身边这几人心思各异,竟是没有如蜀地众人祝贺陆北顾一般,第一时间去祝贺章衡。
好在,场面也就尴尬了几瞬,随后便响起了一阵几人的恭喜之语。
唱名仍在继续,每一个名字的报出,都牵动着无数人的心弦。
“一甲进士及第,钦定第三名——曹州窦卞!”
而前十名都是带着“钦定”字眼的,这也是官家在殿试里的权力,即对前十名完全按照自己的喜好进行排名。
除此之外,其他工作则都是由临时选派的考官帮忙做的。
那些隐于幕后的编排官、对读官、出义官、点检官、详定官等,今年拢共三十二人,算是不为人所知的殿试团队。
反正这差事确实没礼部省试风光,因为殿试的目的本身也不是选拔,而是让考生们感觉到自己是“天子门生”,所以露脸的只能是官家,他们这些人是不能露脸的。
大宋的殿试排名共分五甲。
一甲曰“进士及第”,二甲曰“赐进士出身”,三甲至五甲曰“赐同进士出身”。
念到二甲,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被点到名字者自是欣喜若狂。
然而,随着名次一路向下,大家却发现,殿试跟礼部省试,整体排名情况的变化还是很大的。
此前在省试中因更为耐寒而名列前茅的几位,排名都落到了二三甲的位置。
曾巩依旧站得笔直,当他的名字在相当靠后的位置才被念及时,他那抚须的手指微微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
他的眼底深处确实掠过了一丝极淡的失落,但很快又被豁达所取代。
二十年了,曾巩早就没有了太多奢求。
甚至对于礼部省试为什么排名高,曾巩也心知肚明,一方面是因为他的老师欧阳修就是主考官,他写的是最正宗的古文体,必然得高分;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生活条件不好,无论如何严寒,他都常年穿单衣,所以比别人更能耐苦寒。
而这两个有利条件,殿试是都不存在的。
曾巩对周围的弟弟和妹夫们微微颔首,显然早已料到世事盈亏之理。
身旁的曾布等人见他如此镇定,也只好按下情绪。
而苏轼听到排名时,脸上的笑容则稍稍收敛了一些。
名次较省试确有很大落后,虽仍在高第,只是眉宇间那飞扬的神采终究淡了几分。
苏轼下意识地摸了摸还没变成一把大胡子但已颇为浓密的胡须,随即又释然一笑,低声对苏辙道:“寒暑无常,文章有命。”
只是这话语中,多少带了些自我宽慰的意味。
而苏辙的名次反倒是比省试上升了,他更感到高兴,在陆北顾身边絮絮叨叨道:“今日琼林宴上,当浮一大白!”
最为失落的恐是河南府的李寔。
省试第二的他,此次排名跌落甚多。
身为功臣贵胄之后,此刻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僵硬,虽然依旧保持着风度,向周围道贺的同乡拱手,但显然,那份勉力维持的平静下,难掩巨大的失望。
程颢、程颐等人的名次倒是没什么变化,而朱光庭等年轻士子虽然殿试排名相比于省试略有进步,但见到同乡没那么兴奋,便也都收敛起了喜色。
随着三甲唱毕,福建士子那边则是另一番吊诡气氛。
按理说,章衡高中榜眼,而林希、章惇、吕惠卿等人的名次亦较省试有大幅提升,基本上都在二三甲里,这正应该是一扫阴霾,扬眉吐气的时刻。
但这帮人各怀心思,表面上平时虽然过得去,心底里却谁也瞧不上谁,都觉得自己应该比别人排名高.故而虽然都拿了高排名,反而却肉眼可见地,都没那么高兴。
其中最不高兴的,就是章惇,他的面色几乎已经是铁青了。
陆北顾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殿试排名之变幻,果然如恩师宋庠所料,环境的影响消退后,各人真正的实力高下便清晰呈现。
好在有冯京的悉心指点,让他这个没有殿试经验的人,考试的时候就跟经历过了一次一样。
而且因为恩师宋庠的提前押题和不厌其烦的讲解,陆北顾对殿试出现的墨义新题型杂糅题,以及官家真正的喜好,都有着远超其他人的充足准备。
不然的话,光靠他自己,哪怕有着官家青眼,恐怕也未必能拿到这个状元。
不过这些想法,也就是在他自己的心头转了转。
毕竟,充足的考前准备本身也是科举成功的必要条件之一。
眼下东华门外他已是状元唱名,他就是当之无愧的大宋状元郎!
陆北顾深呼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思绪,整了整衣冠。
唱名之后,便是前往集英殿觐见、进谢恩诗、官家赐袍、自东华门至期集所跨马游街、前往城西琼林苑赴琼林宴等一系列恩荣。
而他作为嘉祐二年丁酉科的状元,将是这一切当之无愧的中心!
并且,嘉祐二年丁酉科这张人才济济的千年龙虎榜,也会在史书上以“嘉祐二年陆北顾科”为名!
此刻,旭日凌空。
晨光彻底驱散了薄雾,金光洒满东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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