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辉夜凝,伊水两岸火把摇曳,乱成一锅粥。
“追兵已到,追兵已到!”
“来了多少?”
“不知,反正很多!”
尘土飞扬的大道上挤满了兵甲凌乱的汴军,互相大声打探消息。
骡子军狠狠插下匕首,神情凶狠。
骡子浑身是血,踉踉跄跄,站起来又倒下,倒下又站起。
更远处的原野上,还有军人席地而坐,在烧水煮饭。
一口口锅架在火上,火光熊熊,水声鼎沸。
临时增造的几座浮桥当口,早已排起了长队。
望着四下还在三三两两说话、吃饭的军兵,痛骂连天。
伊水平缓,前路业已侦查完毕——汝州防御使李存孝正在赶来拦截的路上。
殿后探子也发来急报——李皇帝已至鹿桥驿,仆从军如云,都是一人两三匹坐骑,漫山遍野的排场,堪比胡人大寇。
惊弓之鸟的汴军哪里还悠闲得住,不待组织,便自发整装上路。
“嘭…”一口锅被掀翻,黄澄澄的水煮豆撒满一地:“吃吃吃,还在吃!”
“我入你娘,都将你要干鸟样?!”军官沿路跑进人群,连踢带打,但被长矛指着脸戳跑。
“走,走!我们走,不管他们…”那军头捂着脸还没说完,却见伊水对岸天光泛红。
“这是哪路追兵?”不知多少汴军同时举目而望。
出现在视野中的是打着火把的大队,正在缓缓减速,看样子是要就地构筑工事。
“一定是汝州军!”有军官惊声道:“速渡,争渡!万万不可对岸被站脚跟!”
乱哄哄的汴军一下炸开,饭也顾不上吃了,天也不聊了。
已经排好队的,开始推推搡搡向前蠕动。
天光混沌,不时有人被挤下桥,在水里扑腾挣扎。
陆续有人干脆离开大队,往旷野中自寻阳关道。
围栏内,源政又砍杀了数人,都是攻打陆浑失败归来的将领。
陆浑是河南府下的一座繁盛大县,就在河对岸,规模几比蓝田、美原这些京县。
虽然入长安失败,大军树倒猢狲散,但源政这等乱世里靠着军功一路通关的大杀材,韧性自非寻常武夫可比。
抵达伊水后,大军一边休息一边等待渡河,源政则拣选出三千人准备洗个城,补充粮草人口。
但此时的河南,无论是来自长安还是叛军的统治,都早已告土崩瓦解。
实力弱小的地方多是灰飞烟灭,州县绝户。如陆浑这些实力强的地方,则是豪强大族纷纷而起,招兵买马,武装百姓,联盟割据一方,只是等待胜者定鼎中原。
汴军一番尝试,一时半会没辙。
“一群老百姓都摆不平,要汝辈何用!”收刀入鞘,源政猛地啃了几口人肩,继续大骂:“内竖真竖,全忠无忠,克用无用!令李氏死灰复燃!”
“几十方诸侯,竟然掀不翻个残唐倒汉!”
“赵魏齐燕,枉为逆藩!那死尻造的杨行密只求偏安,对俺们见死不救,江南果然只长鼠辈!打过长江去,屠了你全家!”
“牛存节呢?派去联系牛存节王敬荛的人呢,回来了没有?召不到盟军,每人赏一百鞭!”
源政愤怒的叫骂着,左近文官都被吓的不敢出声。
军府诸将以前不是这么喜怒无常。现如今,时而正常,时而又似鬼,就像彻底疯狂了一样。
杀完人吃完肉,源政心情未有丝毫好转,于是便按倒三个女人,就地挞伐。
旁边,朱大郎坐在地上,就着火光,观察一张破旧地图。
“消息准确吗?”
“大帅,俺儿子也在殿后,适才找他派回的人问了。”刘重信点头道:“李皇帝的确已经赶到洛河边,估计大队主力现在也在渡河。前锋离俺们已经很近了。”
“俺们这个情况,被他缠上,恐怕要完。”朱大郎缓缓道:“几万骑,战力应该非常惊人。”
“怕什么?过去突厥契丹吐蕃寇边,动辄几万甚至十几万骑,还不一样被俺们圣唐儿郎乱杀。步有步之长,骑有骑之弱,只要应对得当,两方皆有克敌之机,大帅无忧。”刘重信宽慰道。
朱大郎笑了起来,摇摇头:“好豪气,只是俺们和他耗不起,追而不打,累也把俺们累死了。传令,加紧渡河,入境荆、鄂就安全了。”
“王敬荛牛存节有回音么?”朱大郎接着问。
众人默然无声。
朱大郎冷笑了三两下。
“我大梁朝秦暮楚之辈太多,多是只肯做锦上添花的忠臣,俺们也不必再讲什么唇亡齿寒。等俺死了,李家收拾了继母彦章,那些人才知道哭!”
话音未落,一名军官挤进人群,满头大汗道:“大帅,河对岸…有大股兵马到来!”
朱大郎吃了一惊:“多少人?”
“没数,大概三四千?”
“谁的旗号?什么服色?”
“俺们只看到了汝州、防御使的字样。”
“噢。”朱大郎脸上露出了些许不屑:“是李存孝。”
这些年来,从来都是他将晋军打得难还手,对河东诸将还是十分了解的。
“李存孝若不找俺麻烦,还能在汝州好好做他的防御使。若对俺有心思……”
朱大郎就势站起,手一挥:“不必理会李存孝,大军正常渡河,直奔邓州,向鄂州转进!”
“诺!”
不意刚准备去督促渡河,外头响起鼓噪。
很快,便来报:“前锋追兵到了,吐蕃大将麴步阳等数千骑,离俺们只有,只有三四里了。”
朱大郎心一沉:“看清楚了?”
几名军官一起点头:“只有更多的,没有少的。”
一股凉气直冲众人脑门。
三四里?俺们是何时离开潼关的,李皇帝又是何时回的长安?
短短几天,他们就横跨近千里,跑到了伊水?
马多,不带辎重,极限状态就这速度。
这还不算快的,李克用追黄巢。
边打边追,从陈州一口气追到了冤句,也就是河南周口到山东菏泽。
速度维持在——“一日夜驰三百里。”
圣人带的马更多,负担更少,全军除了兵甲就只是半个月的干粮。
从陕州到这,只有更快的。
渐渐地听到了马蹄声。
朱大郎举目望去。
西边土陂上,先是一骑,然后是两骑,三骑……洪流般站满了山坡,俯瞰而来。
蕃汉军兵坐在马上,都像座小山似的。
脑后长须飘飘。
正一边歇气将养马力,一边吃东西。
源政从三个女人中间爬了起来,七手八脚的穿衣甲。
朱大郎脸上浮现了灰郁。
放着汴梁不打,逮着俺死追。
看来,是逃不掉了。
那就战吧,直到战死。
“传令,没有渡河的在这边列阵。”朱大郎戴上头盔。
军鼓随即敲响。
乱哄哄的汴军更乱了,跑的跑,防的防。
“大帅,俺们不跑吗?”几个将官围上来,神色惶急。
“这还是李皇帝的前锋,俺们哪里对付得了。”
朱大郎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怎么跑?留下将士在这岸被屠杀,就俺们这些人渡过河,活下来了又如何?没了兵,俺们是个什么东西?”
“可俺们留下来,也是送死…”
朱大郎眼睛一瞪,大声骂道:“服从俺的命令就行了,这么多话干什么?想死吗?”
“迎战!”朱大郎翻上马,对着周围大叫:“别慌,来的是杂胡。”
那三个赤裸裸的妻女并排躺在地上,呆滞的喘着气。
源政飞起两腿,一脚一个。
跟着朱大郎踉踉跄跄的出了围栏,却见军中已是一口热锅。
军人们就像那热锅上的蚂蚁,四处奔跑。
有人要守,却被同乡打倒拖走。
有军官正在排兵布阵,却从背后被放倒,绑得结结实实。
火把兵甲丢满一地。
“不许跑!再跑俺杀人了!”
纵使源政之辈喊的再凶,也没几个人理会他。
圣人亲自率军星夜掩杀而来这条噩耗就足以震动其军心。
再加上本就是溃兵,说散也就散了。
朱大郎久久无语。他经历的背叛足够多,足以令人麻木,可每当体会,这滋味还是难以容忍!
“大帅,俺们心中有杀材,杀材心中却没俺们,走吧!”有文官建议道。
朱大郎踌躇不定。这一走,就是光杆司令了。没了兵,没了主宰生死的权力,活着还有什么味道?
“俺不走!”犹豫了半晌,朱大郎还是不肯。
望着作鸟兽散的众军,磨牙吮血:“除非儿郎们跑得不剩三五千!”
“还有谁想走?都走,都走!俺不会拦着你们!”
几十匹骡子军飞奔而过,叉手作别。
“大帅大帅,你多保重!”
“大帅,献上妻女,给圣人服个软吧。”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大帅容俺混进制度内,混到圣人身边,将来为你报仇呐!”
“找天后,找天后,只有她能救俺们。”
骤然间,又是许多军兵就像一群发了疯的野兽,突然对着身边乱砍乱剁,躲闪不及的袍泽当场毙命。
变军们抹了一把脸上血肉,手中颗颗滴红的刀指向这边:“二三子,取了魏狗源政性命。”
“大帅,跟俺们入朝罢!”
朱大郎正待分辨是谁带的头,黑暗中再度涌出一群披头散发的军人,厉声道:“拥李氏者左袒,卸抹额!”
“将士们,少安毋躁!”源政跨步出列:“俺们同甘同苦,同生共死都到这了,何必行这等亲痛仇快之举?去了江南,都——”
“少废话!谋朝篡位,欺君犯上,谁和汝辈是亲人!杀!”
文武百官一哄而散,立即从相反的方向逃跑。
史思明被下克上的鹿桥驿外的渡口。
密密麻麻的圣唐将士排成整齐方阵,列队于岸边,在连夜渡洛。
河这边,通往汝州的大道上。夜色当中,第二批集中出发的五千骑士已经奋力疾驰。
圣人就在全军最前,伏在马背上,双臂张开,顶着稀碎尘沙,死死看着长满绿草的绿色原野。
清爽的夜风扑面而来,感觉就像在玩真人版对马岛之魂。
人要是走运,那运气就像天授。
在河南平原上截住朱大郎,这本是奢望。
没想到,变成了现实。不然被他窜到了荆、蔡地区,暂时就没办法了。
好在朱大郎够慢,自己也够兵贵神速!
杀了此贼,兴复既定矣!
朱大郎,等着我,我追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