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阔半晌,眼看天色将黑,陈斯远这才别过邢夫人,回转清堂茅舍。郭世霖此人不值一提,虽得了个秀才功名,自个儿却是个拎不清的。
邢家再是落魄,这会子邢夫人也是荣国府的续弦夫人,又岂能容许一个小小的秀才欺负到自个儿妹妹头上?
这等闲杂事儿,陈斯远只当乐子听了,全然不会挂在心上。等回了清堂茅舍,红玉便凑过来低声耳语了一番,只说二姑娘听闻她是代陈斯远探病的,羞怯地一直红着脸儿。
陈斯远面上莞尔,思量着不日寻了媒妁登门提亲,便赶忙进得书房里整理书稿。
四洲志业已写完,陈斯远翻阅修改了一番,宝姐姐、林妹妹、邢表姐、琴丫头都借阅过。
宝姐姐只说新奇,却一直劝说陈斯远沉下心攻读四书,说这等杂书留待考取了功名再写也不迟;
黛玉也说新奇,与宝琴瞧得津津有味。琴丫头幼年随着其父四下旅居过,指点内中文章说得头头是道,倒是让黛玉生出几分游历天下的心思来;
邢岫烟赞叹有加。奈何邢表姐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儿,看时津津有味,看过也就看过了,再没生出旁的心思来。
四个姑娘家各有心思,也说不好谁对谁错,或许本就没有对错,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
陈斯远心智甚坚,自然不会被枕边人随意左右心思。他抄写这四洲志,图的是作为敲门砖,继而拜入高门。
顺承明制,又多有改进,恢复了唐时‘不历州县不拟台省’之法。内阁学士,多是从封疆大吏中选取。
如今内阁六位阁老,有一人却是特例。此人名李堂馥,自河工起家,二十年间历任三地河道总督,三年前廷推入阁,掌工部事,乃是名副其实的次辅!
此人酷爱山川地志,又自学小佛郎机语,私底下会同西夷传教士翻译了不少西夷著作。
陈斯远当日考取举人后,为座师所不齿,便一心算计着写了此处作敲门砖,继而投入李堂馥的门庭之下。
他踌躇满志,香菱便缓步挪进书房里,观量其神色道:“大爷,这书稿几经增删,我瞧着写得极好,可是要付梓印刷了?”
陈斯远回过神儿来,笑道:“听这话…你也瞧过了?”
香菱笑道:“瞧过几眼,只觉海外诸国风俗各异,端地有趣。”
陈斯远哈哈一笑,说道:“你怕是拿此书当做话本子瞧了。也罢,你心思纯粹,得空还是多瞧瞧诗词吧。”
香菱顿时开心道:“这外头的事儿我也不大懂,莫不如多看看诗词歌赋呢。前儿个从林姑娘处得了一本诗册,瞧着极好,听闻是湖南才女所作。可惜无缘一见…”顿了顿,又赶忙抄起书稿道:“大爷若是不改了,那我帮着装订成册?”
“好。”陈斯远应下。
一夜无话。转天陈斯远一早儿又往燕平王府而去,寻了燕平王缠磨半晌,留下四洲志这才雀跃而去。
待回转大观园里,忽而想起昨日惜春所言,眼看天时尚早,便往秋爽斋寻去。
赵家乃贾家世仆,赵国基又是横死,因是今日一早便发了丧。赵姨娘舍了脸面四下求肯,探春去求了凤姐儿一回,赵国基的棺木这才得以停放城外寺庙超度七日,七日后再行下葬。
因探春是养在王夫人膝下,明面上与赵国基再无干系,是以今日出殡探春也就没露面。
这会子探春正与侍书写大字呢,听闻陈斯远登门,主仆两个顿时面面相觑。彩屏反应过来,紧忙将陈斯远让进内中。
探春到底是闺阁女子,陈斯远数年来也不过来了几回。入得内中扫量一眼,眼见四下都悬着书画,且桌案上一幅字笔锋尖锐,便知那定是探春的手笔。
二人彼此厮见过,侍书忙奉茶伺候,陈斯远落座后与探春略略寒暄,这才压低声音道:“三妹妹来日行事须得仔细些…”
眼见探春不解,陈斯远这才将惜春告状之事说将出来。
探春闻言顿时急切不已,拍案道:“四丫头心思太急了些,我不过是随口一猜,哪里就要她急着替我出头了?”
陈斯远道:“惜春还小呢,乍一听闻这等事儿,可不就要六神无主?她寻我来也不是想着告状,不过是想求我来与三妹妹说会子话儿罢了。”
探春起身感念一福,道:“劳远大哥挂心了,实则我不过是随口一猜,并无别的心思。”
话是这么说,可陈斯远哪里听不出探春言语中的苦涩?她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前后马车失控,后有赵国基之死,王夫人行事愈发偏激,难保来日不会朝内宅下狠手。
陈斯远便道:“好歹太太要名声,养了你在身边儿也是博取名望,来日出阁之事或许还会使些手段,至于旁的…我看太太也未必不能容你。”
探春道:“是这个道理,我自个儿就想明白了。哎,四丫头也是关心则乱。”
陈斯远认真观量探春,眼见其虽然愁意挂脸,却并非言不由衷的模样。心下便思量着,探春自幼养在王夫人房里,素来与赵国基不亲近。非但如此,赵姨娘、贾环母子两个,说不得还用赵国基屡次逼迫探春呢。
想来探春与赵国基本就不亲近,也是碍于血脉亲情,又想着自个儿来日出路,这才在房中有此一叹…不料就被小惜春听了去。
探春聪敏,陈斯远便不再多说旁的,只道:“你二姐姐如今管着家,行的还是你当日管家时定下的策略。你且放心,我与你二姐姐总能护你周全。”
探春知陈斯远是好意,可不知为何,听了最后一句‘我与你二姐姐’,心下不禁又泛起酸来。强忍着挤出笑容来,与陈斯远道:“多谢远大哥了。二姐姐如今管着家,下头人再不敢随意唬弄,我与四妹妹日子好过多了。”
因生怕被陈斯远瞧出端倪来,探春赶忙道:“昨儿个太太催了一回,二姐姐身子刚好,今儿个便又去管家了。我这边厢无事,远大哥若是得空,不若去瞧瞧二姐姐。”
陈斯远笑着应下,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这才起身告辞。
待送走了陈斯远,探春回过身来对着桌案怅然有所思。侍书为其贴身大丫鬟,隐隐猜到了自家姑娘的心思。
只是这又有什么法子?远大爷除去有些贪花恋色,旁的哪儿哪儿都好,又被二姑娘捷足先登了。贾家乃是高门大户,断没有娥皇女英共事一夫的道理。
眼看自家姑娘眉宇间满是愁意,侍书便跟着怅然一叹。
却说陈斯远离了秋爽斋,也不急着去瞧二姐姐迎春,反倒北上暖香坞去寻了惜春。
奈何惜春去寻宝琴耍顽了,他倒是扑了个空。
回程时却见素云、碧月两个指挥着粗使婆子抬着箱笼往前头去,过问了才知,敢情是贾兰要搬去前头小书房单住。
陈斯远讶然不已,说道:“先前老太太不是一直拦着吗?怎么这会子又应下了?”
素云掩口笑道:“哥儿到底又大了一岁,先前老太太想让哥儿留在荣庆堂,只是哥儿不肯,一直闹着要有个自个儿的书房。我们奶奶寻了老太太几回,年里才得了准信儿,说开春后再搬。
如今都二月了,前头又拾掇了个小书房出来,我们奶奶禀明老太太,老太太拨了个大丫鬟随着哥儿,这才让奶奶给哥儿搬家。”
这岂不是说,往后李纨就要自个儿住了?
陈斯远强压着喜色,就听碧月也笑着道:“我们奶奶昨儿个还哭了一起子,反倒是哥儿高兴得很,奶奶为这还数落了哥儿一遭呢。”
陈斯远哈哈直笑。这男孩子,但凡到了年岁都想挪腾出去,谁愿意母亲总在自个儿眼前指指点点?
不过贾母竟然有意让贾兰去荣庆堂,想来是对宝玉极为失望,又存了悉心教导贾兰之意?奈何贾兰与贾母不大亲近,宁愿自个儿单去书房住。
陈斯远便问:“老太太拨了哪个大丫鬟过去?”
素云笑道:“是老太太房里的玻璃。”
陈斯远略略回想,便想起个身量合中,方才十三、四岁,姿容清丽的丫鬟来。
正待说些什么,李纨便从稻香村里出来,瞥见陈斯远顿时眼前一亮,强压着心思凑过来厮见过,又打发两个丫鬟道:“快去前头给哥儿安置停当了,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去寻了二姑娘讨,对了,旁的都能俭省,这银霜炭不可少。素云,你亲自跟着走一趟库房,若是兰儿的份例不够,就从我这儿挪一些过去。”
两个丫鬟纷纷应下,别过陈斯远,领着仆妇、抬着箱笼往前头而去。
蓼风轩下只余陈斯远与李纨二人,陈斯远与其久不亲近,这会子自是情难自抑,禁不住盯着李纨好一阵的瞧。
李纨被瞧得霞飞双颊,又做贼心虚也似四下观量,眼见四下无人,这才嗔怪道:“收收眼神儿,莫要让人瞧出来。”
陈斯远嘿然一笑,也不敢过分凑近,只压低声音道:“天暖了,你何时得空去诵读道经?”
李纨哭笑不得,奈何自个儿心下也想得紧,便道:“这才二月,哪里就暖了?且,且再等等吧。”
陈斯远却不依不饶道:“你房里可有人值夜?”
只一句话,便惹得李纨心下乱颤,赶忙道:“你可别乱来,素云、碧月两个总有一个留在房里的。”
陈斯远情知李纨不似邢夫人那般无知无畏,便只得将心思压下。
谁知李纨见他不言语,以为其心下失落,便又开口安抚道:“咱们好好儿的,你且多等些时日,总有相会的时候。”
说罢,瞥见四下无人,又凑过来扯了扯陈斯远的手儿。陈斯远心花怒放,待要轻薄一番,李纨却抽身而去,遥遥一福别过,逃也似的要回稻香村。
只是临到门前方才想起了什么,又兜转回来道:“你在国子监就读过,可知内中可有妥帖的士子?”
陈斯远闻弦知雅意,忙道:“可是要为你两个堂妹择婿?”
李纨蹙眉颔首,道:“婶子亲朋不多,原想着借了荣国府的名号抬举两个堂妹,谁知荣国府如今名声却臭了。不得已之下,只好搬出去另寻…”
陈斯远心下对李纹、李绮两个无感,思量着说道:“来年恩科,我看这事儿不用急在一时。待我下场后,总会认识一些才学之士。两个堂妹出自金陵李家,便是冲着你父亲的名号,求娶之人也会如过江之鲫。”
李纨却没那么乐观,只摇头苦笑道:“人走茶凉,莫说是外头人,便是国子监里,我父亲的帖子也不大中用了。”
陈斯远心下一揪,正要安慰,李纨又释然一笑,道:“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世间万物本该如此,你也不用宽慰人,我自个儿想的明白着呢。”
陈斯远笑了笑,趁着无人便上前抱了抱李纨。李纨大羞,因生怕被人瞧了去,撂下几句嘱咐,赶忙就回了稻香村。
陈斯远兜转回来,本要去瞧瞧二姑娘迎春,谁知又扑了个空。留守的绣橘说,今日本该给各处量体裁衣,谁知库房中的料子出了问题,迎春这会子领着人去查了。
陈斯远想着来日方长,这才回了清堂茅舍。
到得这日下晌,陈斯远正在书房中观看时文集,便有小丫鬟芸香偷偷摸摸溜了进来。
眼看陈斯远用心读书,便踌躇在书房外,欲言又止、想走又想留。
陈斯远回过神来,见其模样古怪,顿时笑着招招手,问道:“又有何事?”
芸香舒了口气,兴高采烈凑过来道:“大爷大爷,前头来了甄家女眷,老太太叫了宝二爷过去见礼呢。”
“甄家女眷?”
复述一嘴,陈斯远顿时悚然不已,生怕这一回甄家来人送了几口大箱子,那可是抄家灭门的祸源!
可待仔细过问,芸香却说此番来的只是四个仆妇,甄家媳妇、姑娘都去了北静王府,这会子不曾露脸。
陈斯远这才释然,暗忖老太妃病重,想来是甄家得了消息,日夜兼程赶来京师,这是要入宫侍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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