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棋既报了信儿,楼上二人哪里还敢抱在一处?迎春梨花带雨,略略推开陈斯远,面上自是羞赧不已。
陈斯远心生怜惜之意,捏了捏迎春丰润的手儿方才退在一旁。俄尔,便听邢夫人夸张地嚷着‘我的儿’,噔噔噔拾阶而上,绕过屏风便将迎春揽在怀里。
旋即又有王夫人、凤姐儿搀扶着贾母上得楼来,少一时便将床榻前围了个水泄不通。
陈斯远不好往前抢,一步步退后绕过屏风,到最后只能守在楼梯口。大丫鬟司棋水润着一双眸子盯着陈斯远瞧,陈斯远得了信儿的一众姑娘还不曾来,低声与陈斯远道:“亏得远大爷,不然姑娘这一遭还不知怎么回事儿呢。”
陈斯远点点头,说道:“二姐姐这病来的古怪。”
司棋自是唏嘘不已,转而又想起打东跨院得了的风声,期期艾艾道:“大爷,那姓孙的又问大老爷讨我了。”
陈斯远乜斜一睃,冷声道:“便是大老爷要放你出府,也总要寻个妥当由头,无故发卖姑娘家的贴身婢女,传出去可不是什么好名头。你且勤打听着,实在不行就先行报病离府,身契之类的回头儿我来想法子。”
司棋不迭点头。若有可能,她宁愿随着迎春一道儿嫁过去,到时候可就是通房大丫鬟,便是寻常姨娘都比不上。
瞧瞧二奶奶身边儿的平儿姑娘便知道,阖府上下,便是老太太都要给平儿三分脸面呢。
待要再说什么,耳听得小惜春嚷着‘二姐姐果然醒了’,随即便扯了探春一并上楼来瞧。
司棋再不好说什么,引着人入内,陈斯远却悄然下楼,去寻那老高功答对。
老高功姓张,道号鼎玄,乃是掌家庶支子弟。陈斯远与其略略攀谈,提及张天师时此人却闪烁其词,多有不满之意。
陈斯远一琢磨也是,南张北孔都是千年的世家,内中关系纷乱错杂,怕是嫡庶之间有数不清的龃龉,张高功自然对张天师多有不满。
用过一盏茶,贾母打发大丫鬟鸳鸯来说‘二姑娘瞧着大好了’。陈斯远忙问过后事项,张高功略略嘱咐了几句,陈斯远便奉上二百两簿仪。眼看天色已晚,寻了周瑞家的,命其先行领着高功往客房住宿,明日一早再派马车送回白云观。
又过须臾,贾母、王夫人、邢夫人等一并下楼回转,陈斯远也不好多留,寻了绣橘交代一声儿,便先行回转了清堂茅舍。
本道这日再没旁的事儿,谁知入夜时宝姐姐却领了莺儿来访。
二人之间情谊甚笃,红玉、香菱等早就见怪不怪,因是待奉上香茗,一众人等便纷纷退下,独留二人在书房中叙话。
“二姐姐这病极为古怪,偏生寻了道士施了两张符就好了。”
年里时常吃酒席,宝姐姐本就是个小吃货,于是原本瘦出尖下颌的一张脸又复如满月,想来去冬亏得也一并找补了回来。
陈斯远把玩着柔荑,只觉丰润无骨,闻言便附和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不拘如何,总算是醒过来了。”
宝姐姐却狐疑乜斜一眼,轻笑道:“是呢,旁人来叫都没用,你一叫就醒了。”
陈斯远哈哈大笑,故意逗弄道:“宝妹妹这是吃味了?”
宝钗哼哼道:“我若是那起子拈酸吃醋的性儿,只怕一早儿就被你气死了。”
陈斯远但笑不语,宝姐姐嗔怪一眼,转而又道:“不日便是林妹妹生儿,你须得仔细了。”
陈斯远顿时挠头不已,这手心手背都是肉,送给迎春的庆生礼别出心裁,又怎可薄待了黛玉?且黛玉本就心思敏锐,若是不用心,只怕黛玉会气恼上好些时日。
陈斯远不迭应承,只说早就有了主意。宝姐姐不提此事,转而又欲言又止起来。
陈斯远观量其神色,不禁搂紧腰肢问道:“可是有什么事儿不好开口?”
宝姐姐思量再三,开口道:“昨日妈妈才来东北上小院儿,为着二姐姐生辰。我一早儿去房里,正瞧见妈妈干呕不已。我见了自然关切,便要去请了太医来,谁知妈妈眼神儿闪躲,一个劲儿拦着不让。”
“哦?”陈斯远强忍着不曾变了脸色,心道薛姨妈莫不是真个儿有了?
仔细一算,好似又不对,这才多少时日,怎么就干呕不已了?于是便说道:“许是姨太太这几日回了老宅,吃用与荣国府不大一样,这才坏了胃口?”
宝姐姐虽隐隐有些怀疑,却也不敢笃定,便颔首顺着陈斯远道:“许是如此吧,明儿个我打发婆子往老宅去瞧瞧。因着哥哥这一去,妈妈心灰意冷,年里又一直茹素,我怕她身子有恙。”
陈斯远颔首,心下却琢磨着,这几日得空也往薛家老宅走一趟,问一问薛姨妈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二人契阔半晌,宝姐姐东一嘴西一句,陈斯远想要亲近一二又被其推拒。陈斯远琢磨了一番,忽而恍过神来…是了,自个儿与二姐姐的事儿眼看就要定下来,宝姐姐的事儿又怎能丢在一旁?
略略盘算,陈斯远便握着宝姐姐的手儿道:“待你除了服,咱们的事儿也须得提上日程了。”
许是对了宝姐姐的心思,宝姐姐立时嘴角上翘,红了脸儿笑道:“且不急,还有大半年呢…再说你来年还要下场,不好分了心思。”
陈斯远笑道:“先签下婚事,旁的事儿等我考过春闱再说。”
宝姐姐这才声如蚊蝇地应了下来。
陈斯远暗笑不已,待再行亲昵,宝姐姐果然不再推拒。上下其手一番,宝姐姐羞得一双眸子好似能滴出水来,这才强行挣脱了出来。
生怕陈斯远又缠磨过来,宝姐姐忙不迭地告辞而去。
陈斯远送过宝姐姐,回书房里略略回味,不由得便想起下晌时二姐姐迎春那梨花带雨的模样来。
也是古怪,按说二姐姐从未接触过孙绍祖,又怎么会梦见此人?莫不是听司棋时常叨咕,这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又或是真个儿有什么怪力乱神?
再或者,冥冥中自有天定,二姐姐这是梦见自个儿原本的结局了?
想到此一节,陈斯远倒是琢磨着,不若回头儿偷偷问过宝姐姐,自打跟了自个儿后有没有做过怪梦什么的。
胡乱思忖着不觉更深露重,红玉来催,陈斯远洗漱过后早早歇下。
待转天一早儿,陈斯远正要亲自将张高功送回白云观,却听闻贾母早就打发了赖大去送,这才施施然回房歇息。
用过早饭,又打发红玉往迎春的缀锦楼走了一趟,红玉回来后笑着道:“二姑娘果然大好了,一个劲儿的说亏得大爷请了张高功来,昨儿个夜里睡得安安稳稳,一个梦都没做,早起又用了两碗碧梗米粥,半屉小笼包呢。”
陈斯远放下心来,少一时拾掇齐整,去前头叫了马车,领着小厮庆愈,又带了个护院便往燕平王府而去。
顺承明制,正月里名义上官府不过放假七日,实则衙门大印一直封到出了正月才会料理公事。
陈斯远想着已然到了二月,自个儿那营生也合该提上日程了。
轻车简从,一路到得燕平王府,待递过帖子,不多时便有小太监来引。
因他时常拜访,是以内中的小太监都颇为熟稔,见了面儿就笑道:“也是赶巧,昨儿个王爷还念叨陈孝廉呢,早间用膳时还要打发人给孝廉下帖子,不想孝廉自个儿就登门了。”
陈斯远笑着问道:“可是万客来出了纰漏?”
小太监却道:“这却不是咱家能知道的了,孝廉请随咱家来。”
陈斯远应下,随着小太监一路兜转,过了几重宫门,到了后头的王府花园里。京师才二月,内中绿柳不过方才冒嫩芽,小太监引着其进了一处花厅,内中却满是红绿、花团锦簇。
陈斯远略略等了须臾,换了个太监引着陈斯远转过屏风,遥遥便瞥见燕平王正握着毛笔教导着小郡主写大字。
那小郡主生得眉目如画,听见动静顿时一双眼珠滴溜溜乱转,随即娇嗔道:“父王父王,我累了!”
燕平王宠溺一笑,丢下笔墨道:“也好,你先随着奶嬷嬷歇息歇息,不过今日十个大字不可短了。”
小郡主应了一声儿,咯咯咯笑着自个儿先行跑了,惹得丫鬟、婆子‘诶唷诶唷’紧忙去追。
陈斯远上前厮见过,抬眼就见燕平王愁眉不展,随意一摆手道:“赐座。”
自有小太监抬了个绣墩,陈斯远落座后拱手道:“方才听闻王爷打算给学生派帖子,却不知出了何事?”
燕平王道:“这几日朝会,圣上方才定下几年度支之事,不料前日就有西南军报,蒲甘屡屡犯边,只怕战事将起啊。”
蒲甘…这说的是缅甸?陈斯远思量着,好似自个儿上一世也是这个时候,蒲甘崛起,而后西南大打了一场。
只不过他如今不过是个举人,这等朝廷大事儿又与他有什么干系?
就听燕平王又道:“漕运屡屡截断,黄、淮也到了不治不行的时候,加之西北不稳,户部计算过,只怕今年要多出五百万两的亏空。昨日圣人召见,吩咐下比照去年,内府须得多缴最少二百万银子。”说话间盯着陈斯远,道:“枢良素有陶朱之能,却不知有何良策可帮本王啊?”
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陈斯远不过是个小小的举人,又不曾参与朝政,一时间哪里去给燕平王找那二百万两银子去?
他也不急着开口,只蹙眉略略思量,便说道:“不知王爷可还记得学生上次所献之药?”
燕平王立时厌嫌道:“不过是一味药,便是独门营生又能赚几个银钱?”
陈斯远却肃容道:“王爷不知,此药有奇用,且成本低廉,若大肆发卖,多了不敢说,一年十几万银子总是有的。”顿了顿,又道:“至于余下的银钱,且容学生回去仔细思量思量。”
燕平王眼见陈斯远没一口回绝,顿时露出笑模样,道:“本王也知此事有些强人所难,不过枢良若帮了本王,不拘来日你春闱如何,本王定保你个前程。”
陈斯远琢磨着,燕平王这意思是倘若自个儿春闱落榜,八成是要把自个儿招入内府为官。不拘如何,总是一番好意,于是赶忙起身谢过。
谁知燕平王踱步又道:“至于你那药…啧,你不是卖给忠顺王了吗?”
“啊?”陈斯远愕然不已。
明知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可这燕平王知道的也太快了吧?
见陈斯远不解,燕平王就道:“我那好哥哥前两日进大明宫,可是在父皇跟前儿好一通夸口,说得了你的方子,来日必大行天下、造福百姓。”
陈斯远赶忙道:“王爷不知,方子虽说是给了,可学生不曾与忠顺王约定不再外泄此方子;再者说了,忠顺王买的那方子成本太高,学生手中另有一方…”
“哈哈哈…好啊,你连我那好哥哥都敢坑啊!”燕平王仰天大笑,面上十分畅快。
陈斯远谄笑道:“学生不敢当面得罪人,可学生却也不是泥捏的性儿。”
“好好好,不冲着赚钱,单冲着坑他一回,这买卖就干得过!你势单力孤,这回是想着拉了本王合股?嗯…回头儿你寻了丁道隆,定要将这营生办好了。”
陈斯远大喜,赶忙躬身应下:“是,定不会让王爷失望。”
燕平王笑着颔首,点过花厅里听吩咐的小太监,命其领着陈斯远去寻丁道隆,自个儿则负手踱步,又思量起了从哪儿找银子。
陈斯远兜转着出了王府花园,便在前头一处偏厅等了会子,旋即便有丁道隆快步而来。
二人厮见一番,陈斯远便将鱼腥草素和盘托出,那丁道隆听了不喜反忧,说道:“这草虽说随处可见,但如今这时节…只怕不易找寻吧?我看这工坊不若六月过后再开?”
陈斯远却道:“干草最好,省得晾晒了。”
“原来如此。”
丁道隆放下心来,与陈斯远商磋,约定了两家占比,又答应过后打发两个王府侍卫随着陈斯远办事儿,陈斯远这才施施然离了燕平王府。
想起薛姨妈的干呕,陈斯远放心不下,干脆打发小厮庆愈乘车回转,自个儿骑了庆愈的马匹,一径往薛家老宅寻去。
薛家老宅不过三进,薛蟠横死后遣散了一批屋里人,曹氏去金陵又带走了一批,于是内中丫鬟、婆子愈发稀少。
陈斯远报上名号,不过稍稍等候,便被同喜引着去了正厅。
几日不见,薛姨妈一如既往,陈斯远契阔半晌,薛姨妈这才将一众丫鬟、婆子打发了下去。
陈斯远赶忙问道:“宝钗瞧你干呕不止,可是有了?”
薛姨妈翻了个白眼,撂下茶盏说道:“哪里有这么快的?不过是久不食荤腥,那日吃了碗肉粥便有些作呕罢了。”顿了顿,又道:“不过这月事倒是一直没来。”
许是前些时日连日滋养之故,薛姨妈神色好了许多,脸上复又丰润起来,身上也有了肉。
陈斯远急切道:“不知什么时候能诊出来?”
薛姨妈思量着道:“总要月底吧?”
陈斯远蹙眉盘算道:“头三个月不好动身,如此算来,五月动身南下,倒是有些热了。”
薛姨妈却早有主意,抚着小腹道:“慢一些走海路倒是正合适,只是…”她有些欲言又止,许是还没拿定主意如何遮掩。
陈斯远放心不下,就道:“要不我抽空送你回去安置了?”
薛姨妈摇了摇头。这有了身子,金陵自然是不敢回的,不然亲朋故旧见的多了,难免露出行迹来。
她自个儿倒是想了个去处,心下做不得准,便试探道:“我身边儿原本有个奶嬷嬷,姓晁,因年纪大了不好折腾,当日发卖家产离金陵时,便安置在了老家常州。晁嬷嬷最是贴心,我去常州安置了,定不会出错。”
陈斯远道:“人生地不熟的,只怕不利产育。”
薛姨妈却拿定了心思,道:“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我看常州就挺好。”顿了顿,又有些欲言又止。
恰此时陈斯远正思量着饮茶,是以不曾瞧见。薛姨妈咬了咬下唇,到底放下了心中念头。
如今她留在身边儿的丫鬟、婆子,自然都是妥帖的。旁的不说,同喜、同贵两个就极为贴心。便是自个儿偷偷生下孩儿来,这二人也会瞒得死死的。奈何薛姨妈是个多思多虑的性儿,方才竟生出让陈斯远收了这俩丫鬟的念头。
琢磨着如此一来才会更妥帖。
可念及陈斯远身边儿早就人满为患,同喜同贵便是被其收了,来日也没有位份,只怕这两个丫鬟心下并不乐意,于是才熄了此念。
虽说上下仆妇早知陈斯远来日必娶宝钗,可这女婿、丈母娘也不好说太久的话儿,陈斯远又嘱咐了一番,便被薛姨妈催着起身告辞而去。
待回转荣国府时,已临近申正。
陈斯远大步流星进了大观园,刚转过沁芳亭,便有惜春追了上来。
陈斯远停步笑着与其招呼,谁知惜春寒着一张脸儿凑过来竟低声道:“远大哥,你可知赵国基是被人害了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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