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辘辘而行。
车内逼仄,因害怕冷着了黛玉,内中又放置了一方熏笼。其上又有香盒,炭火烤炙之下,便有苏合香充斥车厢。
黛玉娇小的身形随之摇晃,不经意间胳膊便会触碰到身旁的陈斯远。也不知是不是炭火太过炽热,这会子黛玉小脸儿红扑扑的,身形别扭地往一旁倾着,下一刻车厢又颠簸了下,她便惊呼一声儿撞在了陈斯远身上。
正说着话儿的陈斯远‘啧’了一声儿,探手搬着黛玉的消肩膀将其身形搬正,道:“好好儿的歪着身子做什么?”
黛玉嗔怪道:“还不是你挤的?”
陈斯远笑着道:“两边的凳子实在狭窄,要不劳烦妹妹坐过去?”
黛玉哼哼一声儿,偏就不去,只坐正了身形,任凭半边儿身子挨着陈斯远。
便是如此,黛玉也禁不住心下羞赧,便没话找话道:“你昨儿个与凤姐姐怎么说的?”
陈斯远道:“自然是如实道来,二嫂子有成人之美,当下就应承了下来。”
黛玉一双罥烟眉微蹙,说道:“凤姐姐实在是…竟将我瞒得死死的。”
陈斯远嘿然道:“不瞒着妹妹,又何来惊喜?”
说话间挑开车帘往外观量,风雪自窗口灌入,陈斯远紧忙遮盖了,道:“眼看着就到了。”
黛玉略略盘算方向、车程,说道:“莫不是到了外城?”
陈斯远道:“内城多是达官显贵,茶楼无甚意趣,还是这外城的茶楼有趣一些。”
说话间马车果然停下,外间小厮庆愈来回道:“大爷、林姑娘,德庆楼到了。”
陈斯远打了帘栊先行跳下马车,随即探手来接黛玉。黛玉自个儿穿戴好了观音兜,见此略略犹豫,到底扶着陈斯远的手下得车来。
待站定了,黛玉这才抬眼观量,便见前头一座三层茶楼,内中真真儿是热闹非凡。
早有小厮庆愈上前答对,待二人上前,就有伙计引着两人往二楼雅座而去。
少一时,二人进得屏风隔开的雅座里,抬眼便能瞧见斜下方的戏台子。陈斯远点了一壶女儿茶,又要了四样果点,见黛玉新奇地四下扫量着,便笑道:“如何?”
黛玉说道:“原来这便是茶楼,从前只听人提起过,今儿个倒是头一回来。”说话间一指下头脖子上套了绳子,胸口卡了个托盘的小姑娘道:“那是做什么的?”
陈斯远道:“卖各色小吃的。这叫卖的多是周遭摆摊的,妹妹若是想尝尝旁的,只管叫了伙计吩咐就是。”
黛玉点点头,正瞧见果然有一桌客人叫住了那小姑娘,给付了铜钱,那小姑娘便给了一油纸包的吃食。
不多时,说书先生摇着折扇走上台,醒木一拍,便开了口。今日讲的是才子佳人的故事,说有一书生寒窗苦读,幸得一青楼花魁资助,历经磨难后高中皇榜,其后与花魁终成眷侣的故事。
先生讲得绘声绘色,台下众人听得入神,不时发出阵阵赞叹。
陈斯远侧头看向黛玉,见她托腮凝眸,神情专注。鬓边一支金钗垂下的流苏轻微抖动。
趁着那先生说完此段,陈斯远便笑着道:“我还道妹妹不喜这等俗套的故事呢。”
黛玉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这才轻声笑着道:“故事虽老套,可经先生这么一讲,倒是别有滋味。”
陈斯远心思一动,便说道:“我这儿倒是有个不落俗套的故事。”
“哦?”黛玉扭头看将过来。
陈斯远清了清嗓子,讲述道:“却说张生家贫,进京赶考途中盘缠耗尽,偶得青楼佳人襄助,于其闺房歇息三日,临别之际,二人洒泪而别,佳人又赠张生纹银五十两。”
黛玉蹙眉道:“这开头不是与先生说得一般无二?然后呢?”
“然后,张生别过佳人,至洒泪亭,那书童便叹息道:‘公子一城歇三日,如此算来,此番即便不中,回乡也能广置田产。’”
黛玉眨眨眼,立时厌嫌道:“薄情寡义之人何其多也。”
“故事还没说完呢,”陈斯远不紧不慢呷了口茶,这才低声道:“却说那佳人领着丫鬟自洒泪亭回返,丫鬟便叹道:‘姑娘本月资助书生十余人,再这般下去家底可就要空了。’
谁知那佳人道:‘世间薄情寡义之人何其多也,我资助十余人,但有一人有些良心,此番便能回本了’。”
黛玉一双似泣非泣的眸子顿时气恼地看向陈斯远,探手去抓长生果想要丢陈斯远,谁知陈斯远抢先一步拽走了果盘,黛玉又不好用残茶去泼,一咬牙,探出绣花鞋便踩在了陈斯远脚背上。
谁知陈斯远顺势一闪,旋即便用双脚夹住了,黛玉气急,抬起一腿踢腾,不料又被陈斯远来了个海底捞月,一把擒在了手中。
黛玉被拽得往后一个趔趄,慌忙撑住身形急切道:“你,你快撒开。”
陈斯远道:“我讲个故事而已,偏妹妹要胡乱踩人。”
黛玉哭笑不得道:“谁叫你拿了我的话儿来编排我的?”
“岂不闻君子动口不动手?妹妹何不拿了我的话儿来编排我?”
黛玉啐道:“你脸面比城墙还厚,我怕编排过了,你反倒会沾沾自喜。”
陈斯远哈哈一笑,这才撒开黛玉,朝着其一拱手道:“妹妹知我,实乃红颜知己啊。”
黛玉惊呼一声儿赶忙撑住身形,扭头往下观量,便见下头不少茶客往楼上雅座观量,黛玉紧忙一缩脖子,又冲着陈斯远好一番咬牙切齿,这才安静下来。
过得半晌,黛玉偷眼去瞧陈斯远,便见其又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慢条斯理地吃茶茶果点,待先生说到有趣之处也会合掌赞好儿。
黛玉心下古怪起来。她虽偶尔言辞刻薄、说话诙谐,但大多数时候都是知书达理的模样。也不知怎地,偏生每每与陈斯远相处起来便会变得张牙舞爪的。
待又看向陈斯远,不想与陈斯远视线撞了个正着。黛玉心下一惊,正待偏过头去,就见陈斯远探手一指,作怪道:“好啊,让我逮着了吧?原来妹妹一直偷看我!”
“呸!我是想着待会子给你个好儿呢!”
“怎么个好儿法?”
“要多好就有多好!”
二人斗鸡也似大眼瞪小眼,黛玉强忍着双目酸涩不肯退让半步。随即陈斯远面上犹疑起来,转而唯唯诺诺道:“妹妹总不会将鸳鸯给退回去吧?我倒是没什么舍不得的,只是鸳鸯就活不成了。”
“哈?”黛玉又哭笑不得起来,心下实在不知陈斯远是如何扯到鸳鸯身上的。
转念一想,可不就是?除去用鸳鸯来拿捏陈斯远,自个儿还真就奈何不得他。
黛玉自是知道陈斯远是故意逗弄她,心下不禁叹服陈斯远思绪之跳脱。又暗忖,也唯有思绪这般跳脱,方才能做得出那般惊才艳艳的诗词吧?
此时陈斯远又涎着脸过来哄劝,黛玉咯咯笑着陪他一道儿演下去,一会子吩咐陈斯远剥长生果,一会子打发陈斯远下去买驴打滚,一会子又让陈斯远倒茶。
那楼下的说书先生已然说起了书生与狐狸精的故事,黛玉虽留心听着,可大半心思都在陈斯远身上。许是她这会子也以为,身边儿的陈斯远比那说书先生说的精怪故事有趣多了。
荣国府,东跨院。
余四躬身立在堂前,大老爷贾赦负手蹙眉来回踱步。须臾,贾赦停步道:“一夜就输了二百两银子?”
余四回道:“回老爷,只多不少。过后三爷又往锦香院去了,听说,听说…找的是锦香院的云儿姑娘。”
锦香院那等销金窝,寻常姑娘打个茶围便要一二十两银子,贾菖管着梨香院的小戏子,再是上下其手又能得几个银钱?
还推说从家里挖出来物件儿才生发了,真真儿是欲盖弥彰。看来远哥儿说的没错儿,那贾菖定是盗了妙玉的财货。贾赦也不指望有几万财货,只消几千两便能解了其一时之急。
只是,这财货落在贾菖手里,自个儿又如何夺过来?
他倒是与五城兵马司裘良熟识,可这等事儿不好经官面儿,一则家丑不可外扬,二则…一个不好就会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白白便宜了衙门。
贾赦暗自思量,此事只怕要在族中私下解决才好。贾敬避居城外道观,可宁国府是大宗,平素祭拜事宜都是贾珍主持,这等事儿须得与贾珍勾兑好了才好说。
拿定心思,贾赦吩咐道:“不像话,去将东府珍哥儿请来,就说老夫寻他商议事!”
余四不敢怠慢,应了一声儿紧忙扭身而去。
过得好半晌,贾珍匆匆而来。入内厮见过,落座后呷了口茶才笑着道:“赦大叔寻侄儿何事?侄儿方才正逗弄蕹哥儿呢。”
“蕹哥儿?”贾赦心下纳罕,待问过是哪个字儿,顿时蹙眉道:“小孩子还不足月,珍哥儿何以如今就起了大名?”
贾珍浑不在意道:“大名压寿之说不过是凡俗愚昧之说,侄儿可不信这个。”
贾赦也不纠结此事,只板着脸道:“我今儿个寻你来,是有一桩要紧事。珍哥儿可知我府中走了个女尼?”
贾珍思量了下才道:“倒是听了一嘴,听说是与人有了私情?”贾珍前一阵才听闻贾赦强娶鸳鸯,结果碰了个灰头土脸。转头儿贾赦设酒宴纳妾,贾珍见那清倌人生得平头正脸的,顿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他心思一转,顿时转过弯来,笑道:“莫不是大叔有意纳那妙玉进房?”
贾赦眨眨眼,顿时懊悔不已。若早知那妙玉有财货傍身,何不将其纳入房中,如此岂不人财两得?如今却是迟了,财货为贾菖盗走,妙玉其人早与陈斯远厮混在了一处,大老爷贾赦有头有脸,只能扼腕叹息。
当下贾赦一摆手,说道:“说正经事,珍哥儿莫要胡诌。”顿了顿,这才道:“你不知,那妙玉借着娘娘的名头,时常出入宫中,又与各处权贵家多有往来。这走动时,自然是府中出的贺礼,谁知妙玉得了回礼,竟私底下藏了起来。
临出府时,妙玉假模假式将一些财货交给了你二婶子,谁知私底下早将大半财货藏在了外头!”
贾珍顿时一怔,蹙眉道:“竟还有此事?”
贾赦信口胡诌道:“我以为,定是菖哥儿帮着其将财货送了出去。待那妙玉一出府,菖哥儿趁机便将那财货贪占了下来。珍哥儿你且评评理,我府中的财货,转了一手竟落在了菖哥儿手中,他如今拿着财货四下逍遥,天下间岂有这等道理?”
贾珍眼珠一转,禁不住犹疑道:“果真?赦大叔莫不是弄错了?”
贾赦恼道:“珍哥儿不信尽管去打听,那菖哥儿流连青楼赌坊,几日间便输去了上千两银子。你也知他家是个什么情形,若不是盗了我府中的财货,岂能这般大手大脚?”
“这…”贾珍沉吟着不言语。
贾赦情知好侄儿不见兔子不撒鹰,便问道:“珍哥儿有何为难的?”
贾珍道:“旁的倒是还好,只是月底修国公府大寿,侄儿一时不知送什么贺礼好。”
贾赦瞧了其一眼,当下咬牙便道:“这有何难?侯孝康此人最喜文徵明的扇面儿,正好老夫有一副秋风佳兴金笺扇面,回头珍哥儿只管拿了送作贺礼便是了。”
贾珍顿时欢喜着起身拱手:“诶呀,多谢赦大叔。”起身又肃容道:“贾菖这等吃里扒外的货色,侄儿自替大叔料理了,大叔且等着好信儿便是!”
叔侄二人又计较一番,贾珍这才欢喜而去。贾赦送过贾珍,转过头来顿时臊眉耷眼,只盼着那财货多一些才好,不然此番岂不是要蚀本?
这日晌午,贾菖正在后街家中酣睡。随即便有宁国府仆役破门而入,拿了贾菖,五花大绑、口塞麻核,押着其便回了宁国府。
入得内中,一径被押解到宗祠。贾菖抬眼见贾珍端坐其上,贾赦陪在下首,待摘了口中麻核顿时叫嚷道:“为何拿我?”
贾珍冷笑一声儿,与贾赦道:“大叔且看,这贼子死到临头还不自知。”
贾赦阴着一张脸道:“不打是不成了。”
贾珍正要吩咐打板子,那贾菖就叫嚷道:“便是死也要让我死个明白吧?哪里有不管不问,来了就打的?”
贾珍便道:“也罢,我且问你,那些财货都藏在何处了?”
“什么财货?”
贾赦道:“自然是你帮着妙玉运出府去,又私下贪占了的财货!”
贾菖一怔,顿时冷汗直冒。支支吾吾一时说不出话儿来,贾珍哪里耐烦等他狡辩?略略一摆手,两个穷凶极恶的仆役按住贾菖便打。
噼噼啪啪打了十几板子,那贾菖哭爹喊娘,只因实在吃受不住,只得说了那财货藏匿之地。
贾珍雀跃不已,立时打发赖升去取。
大老爷贾赦先是暗自舒了口气,随即一琢磨便觉不对,赶忙打发了小厮随行。
谁知到底迟了一步,等那小厮追出去,赖升等人已提了小巧包袱回来了。
入得内中,赖升当着众人的面打开包袱,便见内中只成窑五彩小盖钟一只,绿玉斗一个。
贾赦略略估算,顿时恼了,跺脚道:“府中遗失财货二三万,哪里就只这两样了?这贼厮不老实,给我打!”
那贾菖刚要开口辩解,贾珍猛地朝行仗的仆役丢了个眼色,仆役会意,一板子抽在贾菖脸颊上,贾菖顿时口喷鲜血、人事不知。
贾珍故作讶然,气恼着上前踹了那仆役一脚,骂道:“囚攮的,好好的打板子,你打他脸作甚?如今哪里还说得出话儿来?”
仆役求饶不迭:“大爷饶命,小的一时失手。”
贾赦见此,哪里不知是中了贾珍之计?只怕包袱里的物件儿早被那赖升藏了大半。
眼看贾菖出气多进气少,贾赦暗自咬牙,只得吃了哑巴亏。略略估算,刨去许出去的扇面,自个儿约莫只能剩下三千两银子。不对,事到如今贾珍还想讨扇面儿?姥姥!
当下不阴不阳道:“珍哥儿好手段,当叔叔的佩服。”
贾珍故意装傻充愣,上前道:“都怪底下人没个轻重,赦大叔放心,菖哥儿就留在我府中,待他能说话儿了,侄儿定将余下财货都追问出来。”
贾赦冷哼一声,提了包袱起身就走。贾珍笑眯眯将其送出宗祠,返身回来,自有赖升附耳嘀咕了一通。
贾珍禁不住抚须大笑。便有仆役来问:“大爷,菖哥儿怎么处置?”
贾珍瞥了一眼地上趴着的贾菖,吩咐道:“好歹也是贾家子弟,去寻个郎中诊治诊治,若是死不了,那就赶去金陵守祖宅吧。”
宝砚堂香粉铺。
陈斯远安坐椅上,紫鹃、雪雁簇着黛玉往那琳琅满目的胭脂水粉货柜上扫量。内中侍女一一介绍,又让黛玉试用。
黛玉正值豆蔻,雪雁、紫鹃也没多大,一时主仆三个叽叽呱呱好不热闹。
此间货色果然齐全,胭脂、水粉、口脂、香粉、珍珠粉、香囊香末、螺子黛、画眉墨、石黛、各色妆粉、澡豆、发油、蔷薇硝、各色蔻丹、各色花钿、各色花露,真真儿是应有尽有。
足足过了两盏茶光景,主仆三个方才回转,那侍女竟提了个老大包袱来。
陈斯远不禁愕然道:“哪里就要买这般多?”
黛玉哼哼一声儿没言语,紫鹃就道:“远大爷不知,这些大多都是给姑娘们带的。我们姑娘想着出来一趟,总不好空手回去。”
黛玉招呼道:“掌柜的,会账。”
自有掌柜的殷勤而来,抹去零头,总计六十几两银子。黛玉打发雪雁会了账,众人也不急着上马车,一径等到凤姐儿的马车来了,这才一道儿上车回转荣国府。
马车里,黛玉后知后觉道:“你怎地还在车里?让人瞧见了还不知该怎么说呢。”
陈斯远笑着道:“过会子到了后街我就下。”
黛玉这才放下心来。黛玉受不得挤,便使劲儿挤了陈斯远一下,谁知陈斯远不倒翁也似,撞了车厢又来撞黛玉。黛玉面上气恼,便又来撞他。
二人挤挤擦擦,须臾马车压到了坑洼,陈斯远捂着脑袋怪叫一声儿,顿时惹得黛玉娇笑不已。眼看他是真疼了,这才关切道:“我瞧瞧撞哪里了。”
陈斯远便低头让她瞧,黛玉探手摸了摸,果然摸到了一个包,又掩口笑着道:“让你不老实,这下遭了报应吧?”
话音落下,那清亮的眸子顿时与其对视起来,那眸子里少了方才的惫懒、戏谑,多了一抹深邃,黛玉瞧得心下一颤,怔了怔,这才慌忙别过头去。
车内静谧一片,只闻外间风雪之声。陈斯远正要打破旖旎说些什么,谁知外间忽而有庆愈道:“大爷,眼看路过后街了。”
陈斯远一怔,扭头看了眼黛玉,有些不舍道:“那我先去了。”
“嗯。”黛玉轻声应下,又赶忙嘱咐道:“你慢些,仔细再碰了头。”
陈斯远回以一笑,挑开帘栊跳下马车。随即换了紫鹃、雪雁两个丫鬟上来。许是游逛的累了,两个丫鬟甫一上车便瞌睡不已。黛玉这会子也有些疲乏,偏精神奕奕的,一时睡不着。
马车复又启行,黛玉想起今儿个种种,顿时莞尔而笑。心下暗忖,陈斯远素来温润示人,不想每每到自个儿跟前便顽童也似的惫懒、促狭起来。
说来也怪,偏是那随性的惫懒与促狭,反倒惹得黛玉生出别样亲近心思来。胡乱思忖一番,黛玉只觉与这般人厮守终生好似也极有趣?
想到此节,黛玉不禁红着脸儿暗自啐了一口,又想起方才捂着脑袋倒吸凉气的模样,禁不住噗嗤一声儿又笑了出来。
马车转眼进了荣国府。黛玉赶忙敛去笑意,扶着丫鬟下了马车。
便见凤姐儿揶揄笑着凑过来,朝着黛玉使了个眼色,道:“林丫头过后可须得谢我。”
黛玉道:“凤姐姐想要我怎么谢?”
凤姐儿笑道:“喜酒总要请我吃一盏吧?”
“啐,哪儿有你这般捉弄人的。你再浑说我便不理你了。”
凤姐儿娇笑一阵,忙扯了黛玉问今日情形。黛玉只说在茶楼听了书,又去脂粉铺子采买了一番,别无旁事。凤姐儿哪里肯信?少不得又是一番打趣。
直逗弄得黛玉娇嗔不依,凤姐儿这才罢休。
二人在大观园门口分开,黛玉领着丫鬟匆匆进了园子。黛玉便道:“今儿个花用了多少银钱?回头记在账目上。”
紫鹃纳罕道:“也是古怪,远大爷为何要姑娘自个儿花银子?”
雪雁却在一旁笑眯眯道:“远大爷说了,要让姑娘体会一遭花钱的乐趣。”
黛玉掩口笑道:“哪里来的歪理?不过他这么一说,回想起来那会子倒的确是心下爽快。”
雪雁眼看四下无人,又凑过来道:“姑娘,远大爷怕姑娘没带足银子,方才又偷偷塞了一千两银票来呢。”
黛玉顿时蹙眉止步,说道:“他前一回就送了一千两来,我哪里花用得完?”
雪雁又道:“远大爷便知姑娘不喜,所以提前说了,这银子是借给姑娘的,等年底工坊分润了,再还给远大爷也不迟。”
黛玉这才舒展罥烟眉,笑着摇头道:“偏他鬼心思多。”
许是心绪极佳,待回得潇湘馆里,黛玉竟哼唱起来幼年时在扬州听来的小调。
眼见自家姑娘手托香腮哼哼着出神,紫鹃、雪雁两个不禁相视而笑。心下都思量着,自打姑娘打南边儿回来,还是头一回见她这么高兴呢。
另一边厢,陈斯远哼着怪模怪样的调子施施然回返清堂茅舍。谁知甫一入内,红玉便迎出来道:“大爷,那单先生寻了大爷两回,这会子还在前头等着大爷呢。”
“哦?”
陈斯远一挑眉头,暗忖单聘仁寻自个儿这般急,莫不是单家姑娘的事儿有了转机?
当下不敢怠慢,急急往前头寻去。
出了仪门略略扫听,便知那单聘仁如今在倒座厅里吃着茶。陈斯远紧忙进了倒座厅里,那单聘仁瞥见陈斯远,赶忙起身拱手道:“远大爷何来之迟?”
陈斯远上前拱手见礼,笑道:“今日庶务缠身,这才耽搁了…先生此来,莫不是有了转机?”
单聘仁得意一笑,扯着陈斯远落座,压低声音道:“远大爷不知,我为了此事真真儿是殚精竭虑啊。”
单聘仁既要表功,自是怎么繁琐怎么说。于是便说为了玉成此事,单聘仁生生将自个儿女儿送去了族兄家中,与那单二姐儿作伴。几番鼓动,到底说动了单二姐儿过两日往能仁寺上香。
陈斯远顿时意动,笑着道:“也好,成与不成,总要这二人见上一面。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告知梅兄。”
“不急,”单聘仁蹙眉道:“只有一样,我那嫂子只怕也要一道儿去,这若是撞破了——”
陈斯远嘿然道:“撞破了岂不是好事儿?”
“啊?”单聘仁略略思量,顿时恍然笑道:“哈哈,果然是好事儿。”
陈斯远又道:“先生放心,事成之后我定有重谢。”
单聘仁捻须而笑,连道‘好说’。
二人正要别过,谁知忽而听得外间哭嚎吵嚷起来。陈斯远与单聘仁相顾俱都纳罕,一并起身出来观量,便见角门外赖大正劝说着,一老妪与一对儿三十许夫妇正坐地哭嚎吵嚷不休。
细细听了一番,才知那贾菖下晌时被贾珍拿了去,方才其母与兄嫂往宁国府去寻,才知贾菖竟被打傻了!
一家子追问缘由,贾珍只说贾赦举报贾菖盗窃荣国府公中财货。
吵嚷间又有东跨院奴仆围过来呼喝推搡,那老妪情急之下一头碰在门前石阶上,顿时血流不止。
陈斯远暗自倒吸了一口凉气,暗忖那贾珍好歹毒的心思。此人对奴仆狠厉也就罢了,便是对贾家子弟也这般歹毒!
这等事儿不好沾身,陈斯远别过单聘仁,往马厩取了马便往梅翰林家中而去。日暮时寻了梅冲言语一番,那梅冲自是喜得摩拳擦掌。待回返荣国府,红玉、五儿等正说着方才之事呢。
红玉就道:“大爷是没瞧见,菖哥儿的老娘碰得满头血,坐在荣庆堂里哭嚎不止,一直嚷嚷着去报官。
老太太发了火儿,将珍大爷、大老爷都叫了去。二人都说是行仗的奴仆一时失手,珍大爷又开口允了一千两汤药银子,菖哥儿的老娘还要闹,大老爷与珍大爷喝问一番,只说再闹便去报官,菖哥儿兄嫂劝说一番,他老娘这才不敢再闹了。”
陈斯远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蹙眉问道:“那贾菖怎么样儿了?”
五儿道:“芸香那会子瞧了一眼,只说口眼歪斜,话儿都不会说了,好似是真个儿傻了。”
“嗯。”陈斯远应了一声儿,心下若有所思。
他可不曾忘了自个儿要对付大老爷贾赦,只是贾赦那些阴私隐秘事儿,大多都是贾琏操办的,陈斯远总不能撬开贾琏的嘴探听出来吧。
如今倒是好,若是贾菖真傻了也就罢了,若是装傻的…过后贾菖必恨贾珍、贾赦欲死,说不得便能从此人身上扫听出一星半点儿?
正思量间,帘栊一挑,随即便有香菱笑吟吟转过屏风。眼见陈斯远回来了,香菱先是见过礼,这才招呼红玉、五儿道:“林姑娘今儿个往城外工坊去了一遭,回程时恰巧路过香粉铺子,瞧着极为可心,便多采买了一些。我去的巧,林姑娘正打发紫鹃往各处送呢,见我来了,便捡了几样塞了来。你们快来挑挑,真真儿都是好物件儿。”
红玉、五儿闻言,立马欢喜着凑过来挑拣,口中都赞黛玉周全。待各自挑选了一样合意的,外间又有芸香回道:“大爷,宝姑娘来了。”
陈斯远顿时暗自挠头,心道宝姐姐这一关不大好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