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心坚虽然听得糊涂,但还是立刻回道,“属下回去就办。”
裴元看看天色,道,“尽快吧。尽快把消息撒出去,往举子多的地方。”
“这种事情本就容易吸引举子关注,很快就会传开的。”
“对了,可以多和那些妓女们提一提。她们这些人知道什么?难得有能和那些举子聊起的话题,她们一定会上心的。”
陈心坚想了想说道,“云家和京中这些三教九流关系不浅,等会儿我带着云不闲一起办这件事。”
“一来,用那些家伙能尽快把事情办好。二来,那些三教九流向来管不住嘴,用云家的路子,免得事后露出什么端倪。”
裴元依旧还是那句,“尽快吧。”
等裴元回了智化寺,想着后天就要殿试了,又不辞辛苦的去小弟们借住的寺院看了一圈。
临了,还去了唐皋、黄初和蔡昂三人的院子看了看。
三人见了裴元,都表现出了异常的恭敬。
唐皋见裴元若有所思,主动询问道,“千户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裴元轻叹一声,“不知道三位还记不记得当初崇武水驿时的事情。”
唐皋连忙道,“当初若非千户在崇武水驿施以援手,又怎么会有我们三人的今日,说是千户对我等有再造之恩,也不为过。”
裴元心中满意,却摆手道,“不是为了这个。当初和你们一起困在崇武水驿的,好像还有十来个人吧。”
这三人都是万中选一的聪明人,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
对视一眼,依旧是唐皋问道,“莫非那些朋友,已经到京城来了。”
裴元的神情不太好,淡淡道,“嗯,还说了些不太中听的话。”
“也怪我当初一时性情,只看中了你们三个。如今,倒是要给你们招惹一点麻烦。”
唐皋连忙道,“千户这么说,可就折煞我们了,我等都是知道好歹的。”
裴元道,“我一个锦衣卫自然不在意什么名声。但是你三人都有着大好前途,不该被我连累,我已经让人为你们另外准备了一处清幽的寺庙。等会儿你们就先去那边借住。”
唐皋闻言神色还挺坚定,“千户不必如此。我唐皋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想必黄、蔡两位贤弟,也不会避嫌。”
蔡昂已经偷偷投靠了裴元,自然没有别话,黄初也默默点头。
裴元欣慰道,“各位贤弟不用多想,本千户也是为大明惜才。再说,咱们的感情也不在形式上。等三位高中一甲,我再为各位庆贺。”
唐皋等人闻言都感动不已。
这次的会试结果出来后,三人的名次都只是寻常。连他们自己都不敢幻想有机会成为一甲,没想到裴元却是那个最有信心的人。
特别是想到眼前这人,随随便便就操作十余人在会试中榜上有名,这种强人的认可和赞许就更显得弥足珍贵了。
面对这样的知遇之恩,唐皋甚至都有些偏执的想要留下了。
好在有蔡昂这个内鬼。
他见裴元态度坚决,就充当了上头三人组的短板。
裴元亲自将他们送去了不远的一处寺庙,又叮嘱道,“后天就是殿试的日子了,你们不要有太大的压力。”
“都到这个时候了,一味的死读书,也没什么好处。”
“殿试考的是策论,要根据你们多年的阅历,做出评断。”
裴元说的虽然是废话,但是三人都安静听着。
裴元顺口向唐皋问道,“对了,你们三人对今年的会试题是怎么看的?”
唐皋想着那充满割裂和矛盾的会试题,谨慎的说道,“只怕其中颇有深意。”
裴元也不评价,继续道,“去年的殿试题目,你们也该知道吧?”
三人纷纷点头,虽说他们在会试阶段就被淘汰了,但是这种相关真题,只要有点梦想的都会上心。
唐皋主动接话,“去年的殿试题目乃是是王道与霸术之别,只是可惜,我等三人没能踏上文华殿的门槛。”
裴元等唐皋说完,却并未接话,而是慢悠悠引着他们入内。
早就等待着的砧基道人,见是自己二当家亲自引人过来,也不敢怠慢,陪着一起送三人进入了早就收拾好的幽静院落。
唐皋、黄初和蔡昂这三个明显感觉到了裴元刚才的那停顿。
他们都是人精,想着那十多个上榜之人,想着此人能操纵科举的猜测,再想着裴元坚信他们能位列一甲的事情,一个个都有些激动的在迅速的琢磨着裴元刚才的话有什么深意。
等到砧基道人和本寺僧人都退下,裴元才向唐皋问道,“王道与霸术,有什么区别?”
唐皋闻言,不知道裴元本人是什么倾向,当即保守的说道,“上一科状元乃是杨慎,以杨慎所言,王道以德化民,霸术以力慑民。王道在诚,霸术在伪。认为治道之本在复三代之纯。”
唐皋回答的比较技巧。
状元卷就是官方卷,就是占据绝对主流的意识形态。
唐皋本人的看法并不重要,朝廷的看法才重要。
裴元听了笑笑,“杨慎啊,首辅大学士的得意儿子。”
唐皋不敢胡乱插话,黄初和蔡昂也在快速的做着阅读理解。
裴元向唐皋问道,“你觉得杨慎这一篇写的怎么样?”
“这个…”唐皋迟疑了一下,回答道,“自然是好的。”
裴元笑道,“去年的时候,状元人选刚刚出来,就有人弹劾主考官翰林学士靳贵的仆人泄题。剑指何人,不问可知。”
“难道士林中对杨慎也都这么服气吗?”
唐皋有些汗颜道,“唐某囊中羞涩,去年考完没多久,就回乡去了,后续的变化,倒是没太留心。”
眼见唐皋不行,倒是平时话少的黄初顶上来了。
他在旁轻言细语道,“自汉代以降,治国并不区分什么王道霸术。就如汉宣帝言‘汉家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
“杨慎大谈王道,鄙薄霸术。却能被评为状元,实在让不少人出乎意料。”
这种脱离实用主义,转向理想主义的言论,若是出现在经义题里,那不算什么,讨论学问嘛。
但如果出现在以实务策论题里,那可就离了大谱。
实务策论题是什么?
那是偏向民生以及要面对的社会问题,要为朝廷的政策方向,拿出理论依据的。
也就是,朝廷在拿出考题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态度。
之所以作为考题拿出来,是为了寻求更广泛的认同,以及更多的支持。
那么朝廷的态度是什么呢?
王道和霸术的争端出现在解决问题策论题,而不是畅所欲言的经义题,就代表,朝廷有可能要大刀阔斧的推出一系列的政策了。
再结合“汉家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的传统做法…
黄初想要表达的意思就很明白了。
状元…,跑题了啊!
杨慎大才子,在一个朝廷需要准备大刀阔斧动用霸术的时候,全盘否定了相关的想法。
可…,谁让跑题的是杨廷和的儿子呢。
而杨慎强势成为状元的结果,带来的连锁效应是不可估量的。
唐皋和蔡昂听了黄初的这些分析,也有些明白了上一科的诡异之处了。
裴元见黄初接话,索性撇开唐皋,对黄初问道,“杨慎的文章说不通吗?”
黄初想了想说道,“倒也不是,纸面上的东西总能自圆其说。孟子就主张尊王贱霸。杨慎在文章中也认为治道之本在复三代之纯。”
历来的读书人,都拥有三代情怀。上古三代,堪称是读书人的理想乡。
这让尧、舜、禹、汤、文、武,每一个名字都成为王道的典范。
裴元闻言点点头,这院落中,又出现了短暂的安静。
随后,裴千户说出了几句似乎毫不相关的话。
“如果我是杨廷和,也一定会为有这么一个儿子得意。”
“那些乱七八糟的争议,不但是对我爱子天资的侮辱,也是对我本人的侮辱。”
“我就是要他赢!”
三人听得心中狂跳。
刚才的想法再次浮现在三人心中。
——本次恩科的幕后黑手再次出手了。
三人都十分清楚的明白,裴千户一定是在漏题!而且,不但在漏题甚至几乎连标准答案都给出来了!
这次的殿试会围绕什么展开?
必然是延续上一科殿试题目以及杨慎那篇策略的撕逼。
杨首辅就是要把不服的人都摁下去。
结合上一科的题目和杨慎的策论,以及裴千户的刚才的暗示,那么策略的大致方向就明确了。
本次殿试的策论,必然是限定在最利于杨慎战斗和阐述王道的主场,上古三代!
而正确答案的阐述方向,要么是力挺杨慎的观点,要么是替杨慎圆回来!
第一种答案会让杨首辅欣慰,而第二种答案会让杨首辅大喜。
如果把朝廷酝酿的变革和霸术拉开,强行和王道搭配上,形成对杨慎文章的有力补充,那才是让杨首辅拍桌赞叹的完美答案。
裴元见三人都陷入狂喜,目光微动,挨个和他们对视了一眼,这才淡淡道,“好好准备吧。”
三人执意送出几条街,才恋恋不舍的往回走。
一时间,就连唐皋这样饱经风霜的中年人,都对“恩同再造”四个字有了具象化的认知。
裴元和唐皋等三人告别,才想起了通知严嵩的事情。
严嵩之前寄住在王守仁那里。
但是因为王守仁的老爹王华,现在担任着礼部尚书,乃是这次科举的同考官之一。
严嵩的内弟欧阳必进又是本科的考生,所以严嵩在欧阳必进从霍韬那里搬出来后,就在王家附近暂时租了一处宅子。
上次严嵩走的时候,为了方便裴元及时通知,留下了住址。
裴元本想让手下去通知,但是念在明天的事情着实重要,便亲自走了一趟。
到了严嵩那里,裴元模拟着和严嵩问答了一番。
这严嵩确实是个奸佞胚子,应变能力超乎裴元的预料。裴元模拟着朱厚照那跳跃式的思维方式,也没从严嵩这里找到太大的毛病。
真不愧是…,能力压一个时代猛人的政治动物。
裴元回到了智化寺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没多久,陈心坚就跑来回报谣言的事情。
这次云不闲也跟在陈心坚身后,算是,开始为接班过渡了。
陈心坚汇报了这大半天的成果,没想到这次传谣竟然超乎想象的好。
三位举子依靠着投奔锦衣卫顺利上榜的事情,果然惹起了渲染大波。
那些落榜举子哪还顾得上什么青楼坊市被拆的事情,一下就全都关注在了这件事上。
毕竟如果这次真的发生了弊案,那么说不定还能向朝廷讨要个说法。
当年的南北榜案,最后不就让朝廷拿出说法了吗?
在事关家族前途的事情上,谁还在意那几个呼吸的事儿。
在陈心坚和云不闲多头点火的情况,这件事传播的极快,甚至还真的引出来几个当时在崇武水驿的当事人。
那几个错过了恩科的举子正在郁闷。
他们赶考晚点固然可惜,但同行人高居榜上,更是让他们痛不欲生。
再想起当初那锦衣卫武官拒绝自己的丑恶嘴脸,一时间更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裴元对此很是满意。
至于能不能有所收获…,就看那个坑货,是不是如自己所想的那般了。
第二天一早,裴元就带了锦衣卫接了严嵩,一起往大慈恩寺去。
到了朱厚照惯常去的那处茶铺,裴元四下一看,果然发现有锦衣卫在提前布控了。
而且还是个熟人,就是上次见过的那个小黑粉。
小黑粉见到了裴元很是高兴,甚至忘记了自己在执行特殊任务,直接凑过来对裴元道,“千户,昨天的事情,我们锦衣卫的弟兄都听说了。”
说着,两个大拇指就翘了起来,谄笑道,“千户不愧是我们锦衣卫第一猛男。”
裴元已经是饱经流言蜚语的考验了,对此就很淡然。
正要表示,这不过是些许风霜。
就见小黑粉翘起的两个大拇指,相对着弯了弯,脸上的笑容十分的猥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