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化省警务总厅。
厅长办公室内烟雾缭绕。
岸谷隆一郎一身笔挺警服,指间夹着一根燃烧了半截的香烟,两眼无神空洞,一副精神萎靡的样子。
自从杀了杨将军,他的世界就变了。
当他亲眼目睹士兵从杨将军的胃里取出那些东西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枯草、树皮、棉絮。
他无法想象,一个人究竟是靠着怎样的力量,才能在孤身一人的情况下,仅凭着这些东西,与装备精良的讨伐队血战了整整五个昼夜。
那种震撼已经超出了战争的范畴,变成了一种近乎信仰的崩塌。
这些天来,杨将军怒目而亡的画面就像无法摆脱的噩梦,让他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痛苦、悲哀,甚至是可耻。
一个民族拥有如此英雄,又岂是可以征服的?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野草般疯长。
岸谷隆一郎甚至有了种荒谬的预感,这场席卷整个中国的战争,大日本帝国也许终将走向失败。
因为这片土地上,还有千千万万个杨将军。
“咚咚。”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助理走了进来:“厅长,他们来了。”
岸谷隆一郎摁灭了烟头,声音沙哑。
“叫他们进来。”
很快,程斌与一个同样身穿警服的男人走了进来,两人身姿笔挺,皮靴擦得锃亮。
来人叫张希若,也是杨将军曾经的部下。
岸谷隆一郎看着他们,开口说道:
“应哈尔滨宫川厅长的邀请,我们将于今日启程去哈尔滨。”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
“相比通化,哈尔滨可是美丽的人间天堂。
“也许你们可以带上家人,一同去游玩。”
程斌脸上立刻堆起圆滑的笑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厅长,我,我们可以不去吗?”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岸谷隆一郎的脸色。
“您也知道,自从姓杨的被我们除了之后,那些红票就跟疯狗一样,满世界地通缉追杀我们。
“这时候去人生地不熟的哈尔滨,实在是…有点不安全啊。”
一旁的张希若也连连点头,脸上写满了惊惧:“是啊,厅长。
“我亲自用机枪打死的杨将军,砍脑袋的也是我。
“去了哈尔滨,指不定有多少把黑枪在暗地里等着我们俩呢。
“还烦请您再考虑考虑。”
岸谷隆一郎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你们怕什么?
“这里是大日本帝国控制下的满洲国。
“宫川厅长已经再三保证,会动用警察厅和宪兵队的所有力量,确保你们的安全。”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不容置喙。
“再说了,剿灭贼首,你们是头功,拥有我们所不具备的卓越经验。
“哈尔滨老驼山的抗联四大队一直是块顽癣,你们过去传授经验,对那边的剿匪工作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这不只是我的意思,也是关东军参谋本部和司令部的意思。
“在你们随我去华北之前,新京、奉天,以及察哈尔等地,你们都得去一趟,要把讨伐队的宝贵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下去。”
程斌与张希若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无奈。
这是命令,他们没有拒绝的余地。
岸谷隆一郎似乎看穿了他们的心思,放缓了语气,抛出了诱饵。
“放心。
“等你们在华北立了功,我会亲自为你们申请日本国籍。
“同时,我会向上边保举程斌君,担任下一任的通化警察厅厅长,或者保安局局长。”
程斌的眼睛瞬间亮了,连忙躬身。
“谢谢厅长栽培!”
他暗中给了张希若一个眼色。
张希若立刻会意,上前一步说道:
“厅长,出于对哈尔滨警务和宪兵系统的不熟悉,我可以申请一项特殊的安保措施吗?”
岸谷隆一郎眉毛一挑,“特殊安保?”
张希若组织了一下语言,恭敬地回答:
“哈尔滨警察厅特务科的科长,高彬,算是我一个远房的舅舅。
“我过去跟他私下打过一些交道。”
他压低了声音,说出了一个秘密。
“当初策反我的人,就是高科长安插在杨将军身边的一条暗线,这个人…现在还在抗联内部担任要职。
“所以,我希望能由高彬科长,单独负责我和程斌君的安全。”
岸谷隆一郎略一思索,便点了点头。
“可以。
“我会跟宫川厅长商量这件事。
“十一点的火车,你们先去简单收拾一下吧。”
张希若感激涕零。
“谢谢岸谷厅长!”
两人躬身退出了办公室。
一走到走廊上,程斌的眼神瞬间就冷了下来,压低声音问道:
“老弟,可靠吗?”
张希若拍了拍大腿:
“高彬的名头你又不是没听说过,昔日奉天的活阎王,那可是用血都洗不干净的魔头。
“再说了,咱们能有今天,不也是托了他的福?
“要不然,你以为日本人能这么快就信任咱们?”
程斌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那倒是。
“这年头,汉奸有时候比日本人可靠多了。”
他轻蔑地朝厅长办公室的方向努了努嘴。
“你瞅瞅岸谷厅长,当时看见杨将军肚子里那些东西的怂样,就差当场给人家跪下了。
“最后砍脑袋的活儿,还得落到你老弟身上。
“要论心狠,他们这帮日本人,给咱们当徒孙都不够格。”
张希若脸上露出一丝得色:“那是,谁有你老弟狠啊。”
“杨将军手把手把密营图给你,连每个密营里藏了几斤腊肉都给你标得明明白白,你一转头就给鬼子送过去,愣是把所有密营摧毁得一干二净,一个没留。
“要不然以老杨那通天的本事,也不至于被活活困死在山里了。”
程斌嘿嘿一笑:“你小子就别取笑我了。
“我可不敢砍老杨的脑袋,更不敢用机关枪扫他。”
他忽然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虚伪的伤感。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老杨可是手把手带咱们出来的,那就跟亲大哥一样啊。
“要不是真走到了这一步,谁能下得去这个手。”
张希若嗤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
“行了,老程,别在这儿假慈悲了。”
他话锋一转。
“秀锋那小子呢?
“他可是一口一个‘干爹’地叫着老杨,组织上所有的经费都归他一个人管。
“这小子倒好,屁事没干,光升官受赏了。
“我可听说,他猫了老杨最少上万块的经费。”
张希若眼中闪过一丝贪婪:“老程,咱们都是一个窝子里出来的,这笔钱,怎么也得找他分分啊。”
程斌摆了摆手,一脸晦气。
“甭提了。
“这小子刚才打电话给厅长,装病不肯去哈尔滨。
“我看他就是怕死,怕红票在那边设套刺杀他。”
张希若骂了一句:“这个小兔崽子,等回来再好好盘盘他。”
下午三点,哈尔滨,滨江省警务总厅。
宫川义夫的办公室里温暖如春,空气中弥漫着上等雪茄的香气。
高彬快步走了进来,粗粗敬了个礼。
“高科长,请坐。
“来一根吗?智有送我的外国雪茄。”宫川义夫抬手示意。
高彬没客气,径直在沙发上坐下,脱掉了手套:
“雪茄就不抽了。
“厅长找我,有什么事?”
宫川义夫亲自端着茶具走过来,给高彬倒上一杯热茶。
“岸谷厅长上午给我打了电话。
“他说,程斌和张希若这两个人,早年就认识你。
“他们信不过我,也信不过宪兵队的武田队长,点名希望由你,全权负责他们此次在哈尔滨的安全。”
宫川义夫坐回自己的位置,笑吟吟地看着高彬。
“你有什么意见?”
高彬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茶叶,却没有喝:
“这俩人现在可是烫手的山芋。
“红票恨他们,可比恨咱们这些穿官衣的要深得多啊。”
宫川义夫笑了笑:“高科长,你可以换一个思路想嘛。
“他们是烫手的山芋,同时也是梅津美治郎司令官眼中的香饽饽。
“要是你能保护好他们,让他们安然无恙地在哈尔滨开完讲座,我正好可以给你打一份晋升报告。”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里充满了诱惑。
“如此一来,等警察厅白厅长一退,你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晋升副厅长,不是吗?”
高彬斜眼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嘲弄:“那不是给佳木斯朱科长留的位置吗?我哪敢想。”
宫川义夫立刻摆出一副亲近热络的样子:
“看,你怎么还记仇呢?
“我现在和智有可是结拜兄弟,按咱俩这儿论,我得叫你一声老哥。
“可要是从智有那儿论,我见了你,可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叔。
“都是一家人,这肥水,我还能眼睁睁看着流到别人家田里去?”
他话锋一转,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
“更关键的是,程斌、张希若亲口对岸谷厅长说,他们是你早年发展的线人。
“这绝对是你情报生涯里最高光的手笔了吧?
“要是这么得意的作品折在了哈尔滨,那不是砸了您高科长的金字招牌吗?
“你说,对吗?”
高彬终于抬起眼皮,伸出手指了指他:“宫川厅长,看来跟我那侄子处久了,你现在说话也变得洪里洪气了啊。
“你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能怎么拒绝?
“行,这活儿,我接了。”
他放下茶杯,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程斌在哈尔滨这几天,包括厅长你,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过问他们的行踪。
“另外,也请厅长务必保密,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件事由我全权负责。”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
“包括我侄子,洪智有。”
宫川义夫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智有也要瞒着?
“我个人的一点浅见啊。
“智有在哈尔滨人脉广,野路子也多,若有他的帮助,或许你的工作会更轻松一些。”
高彬摇了摇头,烟斗在手心轻轻磕了磕。
他当然不能说自己侄子跟周乙走得近,有红票嫌疑。
高彬叹了口气说:“这也是弊端啊。
“路子太野,认识的人就多,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正所谓人心隔肚皮,万一哪个嘴巴不严,会不会走漏了风声?
“我呀,还是喜欢自己来,清净。”
宫川义夫脸上的笑容不变:“我只是一点拙见。既然如此,这件事就全权交给高科长你了。
“从现在开始,关于程斌和张希若的所有动向,我一概不问。”
高彬缓缓站起身,对着宫川义夫鞠了一躬。
“谢谢。”
回到警察厅特务科。
高彬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内部号码。
“来我办公室一趟。”
他的声音简短而清晰。
很快,门被敲响,鲁明推门走了进来,身形站得笔直。
“高科长,有事吗?”
高彬点了点头,示意他关上门:
“鲁明啊。
“你知道,这整个警察厅里,我最信得过的人就是你。
“你的能力,我心里也跟明镜似的。
“现在,我交给你一个绝密任务。”
鲁明身体一震,立刻立正行礼,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狂热与忠诚:
“高科长,我的命都是您给的!
“您就下命令吧,不管是什么任务,我保证给您办得漂漂亮亮的!”
高彬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一些。
鲁明立刻凑了过去。
高彬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仔细地交代起来。
鲁明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眼神愈发亮了。
交代完毕,鲁明从墙上取下哈尔滨的城区地图,在桌上摊开。
两人凑在地图前,手指在上面不停地移动、比划,仔细地研究着每一个街角,每一条路线。
半个小时后,高彬满意地点了点头,将烟斗里的烟灰磕进烟灰缸。
“嗯,你这个法子不错。
“就这样办。
“他们在哈尔滨只待三天。
“三天后,咱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盯着鲁明。
“注意,这次行动的核心,就是两个字…低调。
“要做到,就像这件事跟咱们警察厅,没有半点关系一样。”
鲁明脸上露出一丝精明的笑容:“高科长,我跟您这么多年了,这点规矩还是懂的。
“您就擎好吧。”
下午五点。
哈尔滨火车站戒备森严。
岸谷隆一郎一行人刚下火车,宫川义夫就满面春风地迎了上去。
简单的寒暄后,一行人被接入了早就安排好的高级招待所。
随行的人中并没有程斌和张希若。
宫川义夫也不问,待进了招待室,他开门见山说:
“明天上午八点。
“宪兵队、满洲国兵等代表,会来这里听取程队长和张希若先生的讨伐经验。
“他们能准时到吗?”
岸谷隆一郎端起茶杯,神态轻松:
“程队长向来谨慎守时,宫川厅长放心吧,他们会到的。”
宫川义夫像是松了一口气。
“嗯,如此我就放心了。
“说实话,哈尔滨鱼龙混杂,要不是他们指名道姓要高科长负责安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可是司令官的香饽饽,要砸在我手里可赔不起啊。”
岸谷隆一郎笑了:“三天而已。
“这么大一个哈尔滨,想藏两个人,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再说,高彬君可是土肥原先生的得意门生,情报工作的专家。
“有他坐镇,你我,根本用不着担忧。”
珠河县城。
夜幕低垂,两辆黑色的福特轿车不疾不徐地往哈尔滨方向驶去。
天黑透时,车队停在了路边一家不起眼的羊肉馆门口。
高彬从车上下来,径直走了进去:
“老七,来个羊肉锅子,要带皮的,多来几个刚出炉的烧饼。”
正在算账的老板一抬头,看见是高彬,脸上立刻堆满了笑。
“哟,高科长!您来了!”
他连忙亲自引路,在里边最清净的单间安排好。
很快,炖的香气四溢的羊肉锅子上了桌。
高彬亲自给程斌和张希若倒满了白酒:
“放轻松点。
“把这里就当成你们通化的家一样。
“你俩可是我让老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争取过来的宝贝疙瘩,还能让你们在我这地盘上吃了亏?”
程斌受宠若惊,连忙端起酒杯:
“那是,那是!
“高科长,要没有您和廖先生当年牵桥搭线,就没有我们兄弟俩的今天啊!”
一旁的张希若也赶紧拍马屁。
“是啊,高科长,说您是我俩的再生父母,那也一点不为过!”
高彬连忙摆手,哈哈一笑:
“哎,说重了,说重了。
“论关系,咱们还是远房亲戚,你得叫我声舅。
“我看过你们的档案,程队长是11年的,小张是13年的,你们跟我那不成器的侄子智有算是一般大。
“再生父母可不敢当,以后啊,你们就叫我一声舅吧。”
两人大喜,连忙举杯,齐声叫道:“舅!”
高彬满意地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
“既然你们信得过我,那这次的安全,就全交给我了。
“你们看,我是这么安排的…”
他压低声音,凑到两人耳边,将周密详尽的计划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说完,他坐直身体,问道。
“苦是苦了点,但好歹安全,不是吗?”
程斌和张希若听的连连点头,脸上满是钦佩:
“不愧是叱咤满洲国情报界的前辈!
“舅,您这安排,简直是天衣无缝!”
高彬脸上笑容依旧,眼神却骤然冷了下来:
“我的安排是天衣无缝了。
“但你们俩,在这三天里,可得好好配合。
“哈尔滨号称满洲国的销魂窟,女人、大烟什么都有。
“你们俩可别动什么歪心思,到处乱跑,听明白了吗?”
程斌两人连忙点头:
“明白!舅,您放心!”
夜色深沉,轿车驶入HEB市区。
在道里区一个僻静的街角,车子停下,鲁明早已等候在路灯的阴影里。
高彬摆了摆手。
程斌和张希若立刻会意,下了车。
两辆黄包车悄无声息地滑了过来。
鲁明一言不发,示意两人上车,他自己则坐上了另一辆。
车夫拉起车,在七拐八绕的巷子里穿行,很快,便停在了一处偏僻的仓库门口。
咔哒!
鲁明掏出钥匙,打开了沉重的铁锁。
他回头对两个拉车的车夫挥了挥手,那两人便立刻拉着空车,消失在夜色里。
鲁明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领着一脸茫然的程斌和张希若,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