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池派的十二个人进退有度、配合无间,看起来真是一支精锐的部队。
但问题是他们宗门的法宝靠山鉴不擅长进攻、更擅长防守,因此对付这鳄妖的时候压根儿使不上力气。要是换成天心派,玄光镜一出这鳄妖恐怕就被克制了。
上池派的人打低端局应该很占优势,可到了高端局就不行了,怪不得名声不显。
至于这鳄妖的修为应该也很寻常。水属妖魔的进化顶端就是蛟,一但化蛟,又遇到今天的雨夜,还是在水边,神通发动起来只怕能水淹城镇。可看它也选择肉搏,该是神通还未成,只倚仗自己皮糙肉厚、生命力顽强。
就这样子,听上池派弟子的口气之前还吞了他们好些人?
鳄妖回了水里似乎想走,但岸上的四个失了大槊的弟子立即抬手起咒、念念有辞。就见到漆黑的水下立即亮起四团朦朦胧胧的光,把鳄妖巨大的身子都影影绰绰地映出来了。
四柄大槊像是要飞回来、拉扯着鳄妖,而鳄妖到了水中力量剧增,摇头摆尾地就要往更深处潜。
此时李无相听到了水声,该是鳄妖也做法了——水浪拍打岸边的声音变大了,一阵接一阵,竟然有延绵不绝之势。那浪头越变越高,渐渐地跟海边的大浪差不多了,猛地往上拍过来。当先的四个刀盾手还立着盾,完完整整地受了这力,一下子倒了两个。这时浪又退去了,两人被水流的力量拉扯得东倒西歪,哗啦啦地就要往河里滑。
后面的步槊手顾不得持咒了,赶忙去救他们。这么一乱、水中的幽光一敛,鳄妖立即不见了踪影。
“跑了啊…”薛宝瓶说。
“嗯。”李无相点点头。
鳄妖跑了,大浪也退了。十二个上池派的弟子相互搀扶着远离了水边,退回到路面上。
然后就听着一个人惊呼一声:“离师兄!”
其他人听到声音立即看了过去——被叫做离师兄的是那个头盔上有红缨的。此时被人抱在怀中、躺倒在地。
喊他那人对同伴喝道:“快、快点,给他卸甲!离师兄你伤到哪里了!?”
那离师兄头盔歪邪,脸色很白,嘴巴和鼻子也没渗血。但胸前却有一个小洞——该是刚才挨了鳄妖的水箭,甲被击穿了。
这时候被人扶着上半身,有气无力地挥挥手:“用不着卸了,没用了,我中了它的箭了,唉…”
“离师兄水箭伤而已——”
离师兄又摆了摆手,咳了两声:“伤到气海了,没用了…回山还要半个时辰…咳咳!”
一听他这么说,周围的人全都沉默了。
薛宝瓶皱皱眉,看李无相:“不就是伤到气海了吗?他们在干嘛?”
“气海穴是任脉的大穴,伤到气海,任脉闭塞,精气就要淤积于心脏,情况跟肺部被戳破再加上心梗有点像。但不仅仅是肺部呛血——还有精气,被堵塞的精气一阵乱走、无法理顺,就像是走火入魔了。”
薛宝瓶又皱了下眉:“冲过去、再养养不就行了吗?”
李无相笑起来:“瓶儿啊,不是人人都练真仙体道篇或者大劫剑经的啊。正常的修行人被伤到这种大穴是会要命的。”
薛宝瓶看看他,又看看李无相,像是在犹豫。
李无相说:“你想救他?”
薛宝瓶咬了咬嘴唇:“他们是来给师兄弟报仇的…可是…救了他,你不是要上大盘山吗?会不会打草惊蛇啊…”
李无相抬手摸摸她的头发,又把身子稍稍往外一探,就从万化方露着的那条黑洞洞的缝隙里跳出去了。
然后对路上的人一招手:“哎,把人带过来。”
十一个人忽然在雨中听到这么一声,甲片哗啦啦一响,都吓了一跳,一下子站起身——那位离师兄嗝的一下就被摔到地上去了。
“什么人!?”刀枪出鞘,都戒备起来。
李无相走出树林,朝地上的人抬了抬下巴:“弄过来,我看看能不能救一救。”
刚才扶着离师兄的那位往地上飞快一瞥,又一皱眉头:“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到底想不想救他?”
几人惊疑不定地对视了一圈,那人一咬牙:“你——”
瞧见李无相稍微一转身,立即再叫:“好!你等等!”
九个人还站在原地戒备,余下两个赶紧把离师兄拖了过来。这位离师兄躺在地上,看着有气进没气出,像是想要看清楚李无相到底是谁,可又被大雨淋得睁不开眼。
李无相就俯身在他脖颈上摸了摸,又直起腰。
那人喝道:“你在干什么?你不是说要救人吗?赶紧救啊!”
李无相抬脚踢了踢离师兄的肩甲:“起来吧。”
身边的两人见他用脚踢,登时大怒,正要开口,却听着离师兄猛烈地咳嗽一阵,咳得身子弓起宛若虾米、咳得自己用手撑着地面——真坐了起来!
十多个人全都愣住,顾不得戒备了,都跑过来扶他,李无相就往后又撤了一步。
“离师兄,师兄,你怎么样了!?”
离师兄被搀扶起来,猛地咳出一口气、又猛地喘了两口气,立即怔怔地盯着李无相——
刚才将死之际只觉得一股雄浑无匹的真力从脖颈渡入脏腑、任督二脉,生生把淤积的精气冲开了!
此时那一道真力还在体内循环流转,冲开的不仅仅是刚才伤了气海,还在冲他因为从前修行不得法而在经络中落下的许多陈年旧疾,足足过了几息的功夫才慢慢散去…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传了一道功一样!
“我…我没事了…”他怔怔地又行了一遍气。气海的伤还在,行气的时候极为痛苦。可他知道这伤只要往后慢慢养就好了,已被冲开了、已不致命了。
他看着李无相——这人的面相太年轻了,说是十八九岁也可,说是二十一二岁也可,穿着淡灰色的道袍…
这道袍并未被雨水淋湿、并未贴在他身上,身周的雨水全被无形气劲逼开了,可他又感觉不到对方精气外放。
这是怎么样的修为,收放自如!
看着面相老的修士未必就不是高人。有些人青年得道,但为了看着稳重些或不引人注意些,会叫自己的面相老一点的。
可看着这么年轻的,就必然是高得不得了的高人了!
“前辈,你…你…敢问前辈是何方高人?”
雨幕中,他看到对方的嘴唇动了动,轻飘飘地吐出三个字:“李无相。”
一时间,天地间只有雨声了。十二个人都愣了一瞬,随后一句话也说不出。过了两息,离师兄才说:“是…那位小神君,李无相吗?”
“哦?都传到这儿来了?”
又是一阵沉默。
“神君…神君出手相助…相救,在下,我…”
李无相摆了摆手:“走你们的吧。”
然后往林中踏出一步,立即不见踪影。
十二个人站在原地,甲片被大雨冲刷得铮铮直响,往林中看去时,隐隐预约看到一架马车的轮廓。可只看这一眼就不敢再看,彼此对视一圈,抬脚就走!
薛宝瓶看着他们走远了,转脸问:“…他们怎么这么害怕你?”
李无相把鞋子脱下来刮鞋底的一层薄泥:“上池派的人也去了大劫山嘛。大劫山的尸鬼里头应该有上池派的元婴,忽然发现我来了家门口,不怕才有鬼呢。”
“我是不是不该叫你去救他们…”
李无相对她笑笑:“没事,上池派的高层是高层,底下是底下,两码事。再者说,我也想叫他们告诉宗门里,我就在附近了。”
“啊?为什么?”
“嗯…因为我又想了想,叫他们知道也好。你说世上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做事有理,每个人都觉得自己问心无愧,那我就给他们一个机会,看看他们觉得什么理是对的。”
“他们已经知道我在附近了。所以明天我好瞧瞧,他们是会严阵以待呢,还是开门迎客。这么一来,不管动不动手,咱们两个心里就都舒服了。这世道,我们可不能让自己一不留神就变成坏东西了。”
十二个上池派的弟子该是将李无相来到此处的消息报上去了,但一整夜都无事,也没有人来。
雨在半夜的时候就渐渐小了,等到天边放亮就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再等到两人吃完早饭,就完全停了。
他们跳出车子,李无相施了咒法把车隐藏了,两人往大盘山上去。
大约走出了百来步,绕过一丛树,两人看到前面的路边躺着一个人。
这人应该是穿着一身黑甲,身子佝偻着躺在大路当中,一动不动。身上有伤口,伤口里渗出来的血在路面的水洼里积了浅浅的一滩,也不知是死是活。
薛宝瓶愣了愣,脚步稍加快了些,但在接近这人的时候又略略放缓了——这种谨慎叫李无相觉得很满意。
两人在距这人五步远处停了下来,薛宝瓶再仔细看了几眼,转脸对李无相皱起眉,微微摇摇头。
李无相问:“怎么了?”
“这人是怎么来的?”她小声说,“像是从水里爬出来的,但是没有脚印…看从这里到河边的印子也不像是被拖上来的,因为也没有拖他的人的脚印。”
李无相点点头:“是啊,真怪…是不是昨晚的时候被拖上来的?雨水把拖他的人的脚印冲走了?”
薛宝瓶摇头:“从河里上来的印子是新的,说明是刚刚被拖上来的。你看地上的血还是艳红的,说明他倒在这里不会太久——啊,你故意的考我是不是?”
李无相笑了:“我就想听听你怎么看嘛。”
他说了这话就拉着薛宝瓶抬脚走到这人身边,低头看了看。
“真怪啊。”李无相对薛宝瓶说,“你看这人披着甲、戴着头盔,是不是有点像上池派的弟子?”
怪?是真的怪!但是哪里是像上池派的弟子了!?
因为到这时候薛宝瓶才看清楚,这东西好像不是人!
远看的时候像是穿着黑色的铠甲,但现在近看,就发现那“铠甲”是长在他身上的!怎么说呢,像是一个四肢伸长了的、缩成一团的穿山甲,远看有人形而已!
现在这东西还用两条前腿捂着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双闭着的眼睛。可即便是捂着,也还能看到两条前腿底下的脸——长长的,黑黝黝的,末端有一对鼻孔…这分明就是一条鳄鱼的脸!
薛宝瓶转动眼珠儿往旁边的河里瞥了一下给李无相看。李无相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昨晚的那条鳄妖是不是?”
他就点了点头。
就是昨晚的那条鳄妖。昨儿个一晚上,这鳄妖其实都没走远,一直在水底下折腾,好像是因为受了伤觉得疼。
李无相昨天觉得这妖的修为不高,现在一看果然——想要化人形,可也只能化成一个“人形”,面目上只有两只眼睛化到了脸中间,连嘴巴都没缩回去。这一身的鳞甲更是直接长在了背上,唯一做得比较好的,就是尾巴没了。
两人交换一下眼神的时候,李无相瞥见鳄妖原本被捂着的眼睛飞快地睁开一下、看了他一眼,又赶紧闭上了。
他就摇摇头,对薛宝瓶说:“看来这人死了,没救了,咱们走吧。”
薛宝瓶还想说什么,就被李无相拉着走出了一步。
这时候听见身后那鳄妖低低地“唉”了一声。
李无相说:“这就是临死之前咽气的声音了,真没救了。”
拉着薛宝瓶又往前走出了一步。
这时候听见背后的鳄妖低低地说:“哎哟,哎哟,救命啊。”
薛宝瓶反应过来了——不管这鳄妖躺在这儿干嘛,李无相是在逗他。
跟曾剑秋一起走的时候她有安全感,可跟李无相在一起走的时候她有的是绝对安全感,因此一点儿都不慌,甚至忍不住笑了一下,又赶紧憋住了。
李无相站住脚,转过身:“啊,这人还活着呢?哎,地上的,你是谁啊?”
“我…我是人啊…”
“你是什么人啊?”
“我是,啊…山上的人啊…”
“山上的人?上池派的人吗?”
“对啊,对啊,我是上池派的人啊…”
薛宝瓶忍不住背过身子、发抖。她是笑得发抖——因为这鳄妖说话不清不楚,得非常努力才能分辨出他说的是人话,但他好像觉得自己说得挺不错、挺像人。
李无相走到鳄妖面前:“你是上池派的人?给我看看你的脸,像不像人?”
鳄妖赶紧把脸捂得更严实了一点儿:“你快救我吧,唉。”
李无相就问:“我干嘛要救你?”
“你昨天晚上不是都救人了吗,我也是人啊,还是山…上池派的人啊,这样你就会救我了,唉。”
李无相想了想:“哦,你昨晚看见我救了穿着甲衣的人,所以你现在也穿着甲衣,也是人,我就也会救你?”
“唉,是啊,你快点救我啊?”
李无相摇摇头:“算了吧,你不是人,是妖,我还是不救了吧。”
鳄妖一下子把手放下来,把脸露出来了,瞪起一双眼睛:“你怎么看出来我不是人的?啊?”
他又跳起来,迈着两条短腿来回走了两步:“我也是这样走的啊?唉!”
薛宝瓶不笑了,叫腕上的小剑滑在掌中。
李无相背起手,笑眯眯地说:“反正我就是看出来了。怎么样,我不救你,你要吃我吗?”
听了这话,鳄妖的脑袋一下子变大了,那嘴巴也变得极长。像是很生气,上下颚敲击,发出哒哒哒哒的声音。但是这么敲了一气,转身就往水里钻。
李无相的身形一闪,一下子把他的嘴巴握住了:“别走啊,你又不叫我救你了?”
鳄妖一下子现出巨大的、如同蛟龙一般的身形,又像蛇一样将他缠住了、狠狠一勒!
但李无相还是笑眯眯地站着,倒把握着他嘴巴的手给松开了。鳄妖巨口一张,把李无相的脑袋含在嘴里:“你救不救我?啊?你救不救我?唉!”
“滚开!”薛宝瓶持剑在手,厉喝。
但李无相伸出一只手摆了摆:“没事,这妖不吃人。”
“我吃人!唉!我吃山上的人!”鳄妖恶狠狠地说。
李无相又把另一只手从他缠绕自己的身子里伸了出来,往一旁的河中一挥——磅礴的元婴真力劈出,滔滔流淌的大河立即被他短暂地截断了一瞬,露出河底的泥沙。
泥沙里有东西,薛宝瓶看不清具体的模样。可早上的时候太阳就出来了,她看见了那些东西的闪光——很像是上池派弟子的鳞甲。那是尸体,约有四五具。
鳄妖扭头往水中看了一眼——像是被李无相一掌劈开水流的真力吓住了,又像因为水底下那几具上池派弟子的完整尸体叫人看见了,他把身子一松、四肢并用,摇头摆尾地就要往河里蹿。
李无相站着不动,等他尾巴尖儿掠过自己身边时才一把抓住——大鳄的身子一下子被他扯得绷直了,猛地转头来咬他。可又像是怕咬人,只气得把上下颚哒哒哒哒地敲,身子来回乱摆,腹部昨夜被上池派弟子扎穿的伤口就又喷出血来,并在脊背上都露出四点寒芒,似乎是昨夜那在体内弹出倒刺的槊锋又被这剧烈的运动挤压、穿透血肉了。
“你想叫我救你,就跟我说说,你都没吃的了,为什么不吃人?上池派的人又为什么要找你麻烦?”
鳄妖大叫:“我知道了!你不是人!你也是鬼!唉!”
李无相脸上的笑意收敛了,立即喝问:“什么鬼?尸鬼吗?!”
请:m.badaoge.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