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梅秋露又移开视线,快步走到娄何和赵玉身前,分别搭了搭他们的脉。
然后直起身子:“有血有肉,神志不失。李无相,你跟我来。”
娄何和赵玉此时还是懵的,不过懵的反应不同。娄何像是因为狂喜而呆住了,赵玉看着则真是懵懵懂懂,试了好几次都起不了身。薛宝瓶忙过去扶她,李无相就跟上梅秋露,往一旁走出几步去。
梅秋露站定转身,看着他。李无相本以为她会想要细问自己薛宝瓶所用的这法子,听到的却是——
“外邪这说法其实在有灵山之前就有了,大抵是在太一成道之前。有了灵山之后灵山里会有神鬼作祟,如今这外邪才是渐渐指他们了。”
梅秋露略微沉默片刻,又说:“世间道法都发自李业,外邪也是他说的。这种事算是上古时候的辛秘之一,知道的人也不多。我所知道的这一点也不全,只是李业当初说外邪时的只言片语,他说的大概意思是天外还有天——如今灵山里的天外天其实也是这说法化出来的——在天外天里有域外邪魔,因此被称做外邪。”
“外邪呢,与此世人不同,千变万化,但有一点是不变的,神志混沌、不曾分化。”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了下来。李无相就问:“神志混沌、不曾分化是什么意思?”
“就是只有一魂。”
李无相觉得自己的头皮又麻了一下。
他真就是只有一魂。要不是李业为他凑出三魂成了元婴,还不知道怎么三华聚顶呢。
李业所说的天外天搞不好就指他来的地方…从那边来的人到了这边都是一魂?
只是他很讨厌来处吗?把那里的人称为“域外天魔”?
但他没说话,就只叫了一声:“师姐——”
梅秋露叹了口气:“你说你从桃花源来,可你的见识却与人很不相同。我曾经想过这件事,只是我看你怎么也算不上是什么域外天魔…李无相,你是从桃花源来的吗?”
说的是宝瓶从那人学到的法术,怎么扯到了自己身上?
可是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也算是李无相早有预料了。自己的身世是瞒不住的,至少早晚在这世上的顶尖强者面前瞒不住。李业借用太一权柄能叫人托生往死,往后要是有什么人接掌了这权柄、借用了这权柄,查一个人魂魄有没有在这世上轮回过还不是一查一个准儿?
他摇了摇头:“不是。”
梅秋露该是早有准备,但听到他的“不是”两个字还是稍稍一愣,然后问:“那——”
“我可能算是从天外天来,但我不是什么天魔。师姐,我原本就是一个寻常人而已…我是无意间流落到这里的,就像一个人走失了,我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你们那边都是寻常人?”
“嗯。没什么不同,也都是人,只是…可能就只是在不同的地方过日子。”
梅秋露点点头:“李业称其为域外天魔,可见那里也不会太平。李无相,咱们要担心那边吗?”
李无相觉得话越说越偏了。可他知道梅秋露已经极度克制、没有多问自己的秘密。他就摇摇头:“别的事说不好,但这件事我能用性命担保,完全用不着。”
梅秋露看来稍松了口气:“也是。从那之后,李业就没再提过什么域外天魔的事了。不过我问你这些,就是因为刚才我觉察到了那人的一点踪迹。”
“在棺城外我对你说过,凡是施展法术,必与灵山有联系。但宝瓶施展的这法术不是从灵山来的,而是从虚空、从别处、从我从不知道的地方来的,于是我就想到了域外天魔、天外天。”
啊?不是太一?!
那应该也不会是从自己来处来的…还有别人。
还有别的世界存在!
他愣了一会儿才收拢心神,问:“师姐,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梅秋露笑了一下:“我哪里不惊讶了?也是惊了一下子的。不过这惊是因为这事是真的。你还没怎么好好修习过这世上的典籍,所以对修行的事情也不是很了解——这世上已经有无数前辈想过了,世间万物是由灵气孕育而生的,而宇宙无垠、星空无限,苍穹上那么多的星子,其中必然也有能以灵气孕育天地精的。”
梅师姐看起来真的不是很好奇。这就是阳神的从容气度吗?李无相忽然想要问她自己长久以来都在好奇的一个问题——师姐你出阳神能飞到月亮上去吗?
但梅秋露又说:“这人的来历我说不好。你对他放心吗?”
李无相犹豫片刻:“偏向放心。但我也说不好。”
“那就暂且安下心。你要跟她同行,可以在路上注意着。其实要我说,这件事对我们而言匪夷所思,可对于更强者,譬如真仙金仙之类,或许司空见惯了。成仙可以破碎虚空,也许这位也是你们那边的仙人呢?”
梅秋露又叹了口气:“修行真是永无止境。眼界越高,所见未知也就越多。你是元婴,我是阳神,在世人眼中就已经是神仙之流了。可遇到今夜这样的事情,仍然觉得毫无头绪…有些事情还远非我们如今能够触及,既然如此,就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且看着吧。”
她这话听起来像是无可奈何、无计可施了。但李无相明白这却正说明她的内心强大——拿得起、放得下也是需要实力的。同自己刚刚得知外邪存在时内心的惶恐相比,梅师姐的心理素质实在是太好了。
他也为这种情绪所感染,心里冒出些虱子多了不怕咬的感觉。去他娘的,梅师姐说得对!来吧!现世与异世之间的屏障就是天然的保护膜,等修到了阳神境界,就真的什么都不怕了!
他这么一想,觉得脸上湿漉漉的。抬手一抹——手掌心全被淡黑色的苦浸湿了,再一甩,只觉得头脑清明、身心愉悦,更想得开了。
好啊!这玩意儿比阿普唑仑不知道管用多少倍!
他长舒一口气:“师姐我明白了。娄师兄留在你这里,那我们这就走了。”
“不跟剑秋再说说话了吗?”
“我怕跟他一说话,我就更走不脱了。”
“也好。”梅秋露点点头,“过些日子等肖剑主她带余下的人来了,我们就会先往天工派的道场去,那是在西边。你们呢,可以一路往东走,东边离这儿最近的宗门是上池派,跟天心类似,高手并不多,宗门之内也没有真灵。对他们说你奉太一教令来取镇派之宝,阐明利害。如果不从,你自己看着办。”
“好。那他们门派的人呢?”
“想来大劫山可以来,不想来的,最好也不要叫我见着他们去了血神教。幽九渊隐忍三百年,如今我要开杀戒了。”
李无相心中一凛,随后又是一定。梅师姐是在给自己吸引火力,而自己也是在给梅师姐清缴杂鱼。她有意收拢三十六宗残余修士,看起来是要仿效三百年前,利用这三十年的空闲时间建立一个大而强的太一教了。
三百年的隐忍其实也不是全无好处——如今的太一教,算上正在往大劫山这边来的肖剑主那一支,至少还有五六十人。这些人都以兄弟姐妹相称,彼此感情很好,个个是人中龙凤。
其实这不就是个无比忠心的军官团么!任何组织规模一大,最头疼的就是统御管辖。这五六十人一打散,即便太一教扩充成近千人的规模,梅师姐掌管起来也会游刃有余。
不知道这是姜介的本意,还是无心插柳。
两个人又走回去时,娄何和赵玉都已经反应过来了。娄何看着他,眼中泛着泪光,朝他走出一步、膝盖有弯曲下来的意思。
李无相赶紧跑过去把他搀住——他算是个自己师祖,可受不得这种大礼!
“娄师兄,感觉怎么样?”
娄何抓着他的双臂,欲言又止,最后只说:“李无相,我这一命记在你身上了。”
李无相摇摇头:“说这种话就生分了,咱们早就是过命的交情。我们要走了,你保重。”
娄何向来能言善辩,到这时候想说的一切都发自真心,却说不出来了,只重重点头。
李无相走到薛宝瓶和赵玉身边,又转脸看看梅秋露、娄何,听听那大屋里的欢声笑语,把身子一转,迈开步子。
薛宝瓶见了这种情景心里该也不好受。走出了十几步,凑近李无相问:“那个事…”
“梅师姐没多问。安心吧,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薛宝瓶松了口气:“梅师姐人真好啊。”
李无相笑了笑,转脸去看赵玉。但发现她脸上似乎没有新生的喜悦,而稍微有些黯然。落后两人一个身子,走出几步就抬手偷偷地抹抹脸,又悄悄甩在地上。
她不怎么高兴?
李无相想了想,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她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
这事还真有可能。她原本就是个情种,自己模样很不坏,又救了她不止一次,如今瞧见了薛宝瓶…宝瓶的相貌跟她比起来是要逊色些的,可也称得上是大美人。瞧见自己跟宝瓶亲近的样子,也许心里就难过起来了。
唉,这事麻烦。不过宝瓶心善、赵玉识趣,倒不至于…
这时候已经走出四五十步了,回头看去,梅秋露和娄何都成了小小的人影…似乎他们身边又多了一个人。
李无相猜想那应该是曾剑秋。
他不想跟曾剑秋道别倒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薛宝瓶。她是他的弟子,李无相不想叫两人分别时候又凭添愁绪。而且,如今就只是出远门罢了,往后又不是不见,没必要搞得像要去天涯海角一样,那不是什么好彩头。
可他既然已经站在那里了,李无相就索性停步,抬起手朝他挥了一下。
这一挥是作别之意,但曾剑秋站在原地稍一犹豫,竟然就往这边跑过来了。
老曾离开这么些日子,怎么性情变得没那么洒脱了啊?他——
不对。
等这人跑出了十几步,李无相就意识到那不是曾剑秋——身形高瘦,脚步很快,甚至因为心急而踉跄了两下。作为剑侠来说会被地上的草丛绊了可是很离谱的事情,可见这人的心里有多么的不平静…
是李克!
李无相就在心里叹了口气。李克这位小师弟对自己向来敬仰,几次出头帮着自己说话。如今知道自己要走,竟然也真情流露,实在很叫人感动。
他就往前迎了两步。李克跑到离他只有三四步远,忽然站了下来。
李无相瞧见他的眼睛有些红,模样看起来极为不舍。苦是可以被弄出来的,他却也没有,显然是内心深处动了真情,放任自己沉溺于那种情绪中了。
李无相就抬手拱了拱:“师弟,用不着难过,又不是再不见面了。”
李克红着眼圈儿不说话,也抬手对李无相施了一礼:“嗯。”
到底是少年心性,唉。李无相正想再多说几句话,却微微一愣,又细看他的眼神。
李克的眼神不对劲儿啊…很飘忽,有几眼在看自己,又有几眼在往自己身后看——
李无相转脸一瞧,瞧见了赵玉。
赵玉怔怔地站在原地,眼睛竟然也发红了。此时两人甚至都不避着他了,而相隔七八步对视。这么对视了片刻,李克颤声开口:“赵师妹,你也保重。”
赵玉瞥了李无相一眼,把脸垂下,像李克刚才那样也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哈?不是,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就这么加起来断断续续十几天的功夫?
李无相抬眼去看梅秋露和娄何,见两人都站在那里没动。
得了。李无相叹了口气:“赵玉,你想留下来吗?”
赵玉把脸又低了低:“我随师父师叔一起走。”
李克闻言几乎全身都颤抖起来了,可也抿着嘴唇不说话。
李无相就问:“你是愿意跟我们一起走,还是愿意留下来?”
“我…”
“得了,跟他回去吧。”
“多谢师兄!!”李克立即大叫起来,赶紧向赵玉走出几步。
但赵玉却赶紧往后退了一下,李克一愣,停住了。
“赵玉愿意随师父一起走。弟子已经有过教训,今后一心向道,修为未成之前,绝不——”
李无相摆摆手:“行了,别说这些话了。这倒霉世道人人都苦,何必再叫自己更苦。你留下来吧,你是本门大师姐,娄何是本门长老,你俩就留在这儿,弄个本门的驻劫办吧,正好这里教你的人也多——好了,别说了,再说我把你逐出师门了。”
赵玉终于抬起头来,已是泪眼婆娑。跪了下来朝李无相深深一拜,走到李克面前——两人自顾自地拉起手,几乎齐齐破涕为笑,再向李无相拜谢,朝梅秋露那边走去。
李无相转身拍拍薛宝瓶的胳膊,笑了笑:“走吧,咱俩也是轻松了。”
宝瓶转脸看看远处的赵玉:“这也挺好的。我那法子用过之后她就是凡人了,跟着我们走,太危险了。”
“嗯。赵玉资质好,可看起来不适合修行。我总听人说心性啊心性,今晚明白什么是心性了。”
宝瓶睁大眼睛看他:“你生她的气了啊?”
“怎么会,我就是感慨一下,也没说她这个心性不好——修行是一种生活,居家过日子也是一种生活,人各有所求吧。哎,不过你呢,你想过自己想干嘛没有?”
薛宝瓶眯眼笑起来,露出两个酒窝:“我不是说了吗,离开金水那天我就想明白了。我想要到处看一看,杀一些恶人。”
“嚯,小娘子好高远的志向。那往后怕是有你忙的了。”
两人边走边说话逗趣,渐渐进入林野中。
剑侠们这些天砍伐树木时候已将这里砍出一条路来,并不难行。等看不到身后的那一片草地,周围也为巨木包裹,李无相就停下脚步:“歇一会儿吧,你该睡个觉。”
“啊?咱们才刚走出来两刻钟啊?”
李无相往四下里看看,找到一处林木间的平整草地站下:“你还是要睡觉的。不过我急着走其实是为了这个——”
他从怀里取出半块残砖:“我给你的你还带着吗?”
薛宝瓶也把手伸进怀里,取出另外一块残砖来——她之前也是收在怀中的。那时候李无相看不出来,只觉得小姑娘修行习武之后身强体健了,体格也变得健壮起来,胸腹鼓鼓。可现在把这块半块用布包裹着的砖取出来,才一下子变成了个玲珑身段。
他多看了几眼,才手里拿着两块砖说:“这东西原来不是赵傀的,而是一件了不得的宝贝。我试试看——”
他试着将两块砖对在一起。但跟从前一样,手稍微一松就又分开了。
他就试着向其中注入元婴真力——砖内似乎有些反应、被勾动起了些灵气。可一放手,就又分成两截了。
李无相索性坐了下来:“你先歇一会儿,我再琢磨琢磨。”
薛宝瓶就在他身边坐下,歪头靠在他肩膀上。李无相摆弄那残砖,薛宝瓶就看他。怎么看怎么觉得喜欢,就忍不住拿手指轻轻绕着他的头发。
李无相的身子微微一颤,侧脸对她笑笑,又皱眉去弄那砖块了。薛宝瓶伸出手从背后环住他、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这么一舒服,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又过了不知道多久,才迷迷糊糊地听到李无相低呼一声:“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