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瓶在面对梅秋露时一点都不拘谨,好奇地问李无相:“谁?”
“一个是我徒弟。叫赵玉,是赵奇的师妹,从前的然山弟子。”李无相接过纸,把其中一张给薛宝瓶看。
这纸上的小人跟他之前画上去的不同了。他之前画的时候用的是洞口的湿泥巴草草绘成人形,现在上面原本的泥巴痕迹仿佛氤开了,化作一个淡墨写意般的人。如果是见过赵玉的,会发现那一抹人影栩栩如生,简直像是真人的剪影。
“这一位是娄何,按照正常的辈分论起来,从前算是我的师祖了…老曾应该跟你说过的。”李无相将另外一张给薛宝瓶看,“赵玉会跟我们走,娄何呢,说不好。”
“他们这是…跟你一样?他们被压扁了?”
李无相被她弄笑了,梅秋露也是:“不是被压扁了。是原本死了,被李无相用符咒拘在里面,我又保全了他们的魂魄,现在李无相要叫他们重变成纸人,往后好修行广蝉子。”
薛宝瓶不说话了。
李无相就把两张纸一抖,往里头稍稍注入些精气。
这是他第一次用纸人来画活人,当时是活马当死马医,成功之后挺高兴,以为会一直是个活生生的人。但梅师姐说法力褪了就又化成纸了——他往里头一探,意识到这似乎跟法力没关系,而就是纸不行了。
连梅师姐都不知道,然山符术神异的不是术而是纸。之前赵傀、赵奇拿来施展神异手段的,全靠百多年前就供在然山幻境里的符纸。
但那些老纸都被他用来炼成自己的脏腑了,他当天取出来的这两张是新的,都是赵傀放进去的,只有几十年而已。应该是因为纸上积累的法力褪了,他们才又变成了一张符纸。
这么一来,这事儿就有点麻烦了…
他又取出两张新的,先试着在娄何的那张符纸上一拍——两张纸里头的元婴真力交融,李无相觉得有什么东西被吸引到新纸里头了。随后手上一股大力传来,他立即松开手指,又往薛宝瓶身前走了一步,就瞧见娄何嘭的一声掉落在地。
薛宝瓶听着声响想要探头去看,梅秋露把一只背在身后的手一扬,将娄何罩住了。
娄何坐在地上恍惚了一瞬间才反应过来,立即抓着袍子将自己一裹、往四下里看了看,目光落在李无相身上:“你醒了!?”
李无相在心里叹气,脸上却笑:“嗯。”
然后又把另外一张纸也在手上一拍,白光一闪就被梅秋露丢出的另外一件外袍罩住——赵玉也化身出来了。梅秋露把她扶住,等她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才松开手。
赵玉披头散发,背过身去把外袍穿好才转过来挽起头发,说的话只比娄何多两个字:“师父你醒了!?”
李无相也笑了笑:“醒了。”
然后两人就都有些发愣——听到了大屋里头欢声笑语,但看着梅秋露和李无相的神情,显然并不算是太开心。
以及——
李无相往旁边走出一步,把薛宝瓶让了出来。对赵玉说:“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薛宝瓶,你薛师叔。”
赵玉眨着眼看看宝瓶,俯身行了一礼:“弟子赵玉,见过薛师叔。”
“师叔”这个词儿该是叫薛宝瓶觉得怪怪的——她看着赵玉的面孔稍稍恍了会儿神,等瞧见她俯身在那里停了一小会儿才反应过来,赶紧说:“不用不用,你快起来吧。”
“是。”赵玉直起身,走到李无相身旁一步远处站下了。
娄何则点点头,笑:“好好好,薛姑娘真是…哎,我要是夸你们郎才女貌就不妥了——我看姑娘你也有修为在身,已经是炼气了。我算算,才只有半年多,这样的修为——薛姑娘的好皮相倒是最不足道的了。”
薛宝瓶抿嘴笑起来:“多谢娄师兄夸奖。”
娄何往两边看看:“那现在咱们是…”
梅秋露看李无相:“他们的身子这回能用多久?”
“差不多也是三四天。”
梅秋露点点头:“娄师弟。”
这三个字叫娄何如遭雷亟,呆立当场。他张着嘴,过了三息的功夫才发出声音:“师…师姐你…你…”
“李无相为你求了情,有些话说到我心里去了。我本想着你要是愿意,就留在这里。我把你逐出教门了,但你留在这里做李无相那剑宗的客人倒也未尝不可——”
“我愿意,师姐我愿意!”
梅秋露摇摇头:“可如今不是你愿不愿意的事了。化你的这符纸只能撑上三四天,但李无相却要走了。”
娄何立即转脸看李无相——李无相第一次在他脸上瞧见这种神情。很可怜,祈求、哀求、期待——
“要是行的话,我现在就会把然山符术教给你或者师姐,但实在不行——不是我不愿意,而是做不到。”现在看来然山符纸离了然山幻境其上的神力就会逐渐消退,即便他留下来一摞也是没用的。
娄何的脸瞬间面如死灰。他这死灰叫李无相觉得感动——他并没求自己留下来、不要走。
于是他忍不住算了算。娄何是会练广蝉子的,没有金缠子,只用这纸人的身子慢慢炼化出一张人皮囊来的话——算上司命肉,可能大半年就能成。
只是大半年…对他而言大半年太久了。娄何需要炼化血肉皮囊,他却也是需要弄到三十六宗的法器来集齐自己的一华的。
隔了一会儿,娄何叹了口气:“好吧。这就是天意吧,天意如此吧。”
薛宝瓶凑到李无相耳边小声问:“你也想叫娄师兄留下来吗?”
李无相同样小声答:“他自己想我就想,可惜不成。唉。”
“我可能有办法。”薛宝瓶把声音压得更低,“你过来我跟你说。”
李无相在心里笑了笑,想要跟她解释说自己是留不得的,这然山符纸也留不得。但刚要开口,意识到薛宝瓶已不是金水镇那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而是个修行了太一教法门的正经修士了。她见过世面,所说的话应该不至于是异想天开。
他看了薛宝瓶一眼,就开口说:“师姐,娄师兄,你们稍等一下。”
然后拉着薛宝瓶往后面走出十几步去:“什么办法?”
薛宝瓶犹豫了一会儿:“李无相,你之前跟我说,你不喜欢叫别人去做他们不喜欢的事对不对?”
“对。”
“那…要是有件事,就比如我要说的办法,我没法儿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的,你会非要我说吗?”
李无相的心重重一跳、稍稍一想:“跟外邪有关吗?你知道什么是外邪对吧?”
“我知道。曾师父跟我说过很多了。灵山里的神鬼,甚至是三十六位真仙的真灵,还有些我们可能不知道的。但我的法子不是外邪教的,你看了就知道了。”
薛宝瓶说这话的功夫,李无相就已经分神往灵山中晃了一下——没见到什么奇怪的。
他沉默片刻:“是教你这法子的叫你不许对别人说?”
“嗯。”
“说了的话,你会怎么样?”
“我不会怎么样,就是…说了之后法子就不灵了,被我救活的人就再活不了了。”
“教你法子的人是男是女?哦,这个我能问吗?”
“应该能吧…是男的。”
“老曾知道这事吗?”
“知道。我跟他说可能是我梦见太一大帝了,这法子我试过,是真的——我能把刚死的人救活。可是只能在初一和十五,今天就是十五。”
“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个月初一,那天晚上。”
“是在梦里给你传法,还是——”
“不是梦里。不行你不能问了,我怕你再问我就不小心说漏嘴了。”薛宝瓶捂上嘴。
“好。”李无相点点头。
真说出来了受害的不会是薛宝瓶,而是被她救过的人。只这一点,李无相就稍微放了心。
是把刚死的人救活的法子…这似乎涉及了人道气运的权柄。
是个男人,不是在梦里,而是在现世…这似乎是传法的占了别人的肉身。
薛宝瓶对曾剑秋说是太一,李无相觉得她搞不好歪打正着了。
只是,应该是太一,而不是李业。早在十五天之前,李业就永远地留在过去了。
李无相不知道东皇太一在打什么主意、为什么不直接来找自己而是找薛宝瓶。但同这世上其他的大帝、真仙相比,东皇太一于他而言应该是危险性最小的一个了。
“这法子你用了,你自己没什么事?”
“嗯,一点事都没有,其实跟你那个然山符咒有点像…”
李无相犹豫了一会儿:“好。但是你不能说是你的办法。得说是我的。”
“好啊,我其实也是想这么说的,咱们就说,我给你带了什么符纸成不成?路上捡到的宝贝?不行…曾师父跟了我一路,要是问他就不行了,那…”
李无相笑了:“用不着。你叫我不问,我就不问。我叫梅师姐不问,她也不会问的——这法子用起来麻烦吗?”
“不麻烦,我就是画一下。”
“行,你给我说说还要怎么办。”
李无相和她重走了回去,看到娄何在跟梅秋露说话。两人脸上都有慨然的神情,娄何看着是要哭了,可惜纸人哭不出来。
“娄师兄,你不用跟我走了。还有赵玉——”李无相对她也点点头,“我有法子叫你们两个活过来。”
娄何猛地转过脸:“你当真!?”
梅秋露愣了愣,随即皱眉:“李无相,你是要动用人道气运吗?你要请太一?”
“师姐,这法子我从前不知道,刚才刚知道了。会不会用到人道气运我也不清楚,所以我想用出来叫你也看看。你别问我是怎么来的,我说不得。”
梅秋露若有所思地朝薛宝瓶看了一眼——五人当中只有李无相瞧见她也飞快地朝灵山一晃,就像自己刚才所做的一样。
于是他安心了——梅师姐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他就是想要在梅秋露面前使出来,要是她这位神君都看不出什么蹊跷,那自己就真能心中稍安了。
“好吧,李无相,你试一试。怎么做?”
“先得把他们两个的魂魄封在这纸上。”
梅秋露看了一眼娄何,娄何立即喝道:“师姐,来吧!”
梅秋露便将手抬起、稍稍一抓,娄何立即化成一张符纸飘落在地。她又去看赵玉。赵玉的神情稍有些惶恐,但也咬咬嘴唇,点点头。梅秋露再一抓,地上只剩两张纸。
李无相把纸捡了起来,走到薛宝瓶面前,背过身朝着梅秋露,动了动嘴唇:“好了。”
薛宝瓶已从怀中取出一截炭笔,缩着身子,在那纸上循着原本的痕迹又画了一遍,动作很快,痕迹很淡,随后将符咒抛到一步之外。李无相盯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将神识扩张到周围一大片区域、更延伸到灵山之中,等待她起咒做法。
宝瓶说秘咒是在心里念的,这听起来跟自己当初呼唤外邪的情况很像。如果真是唤来什么东西,那自己跟梅师姐——
——但活生生的人就那么出现了。
两个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甚至还穿着衣服,就这么现身在草地上了——而此时李无相连自己的那些念头都没在脑袋里过完!
他愣住了,瞧见娄何和赵玉也都坐在地上发愣,脸上神情扭曲,仿佛做了些日子的纸人,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用有血有肉的身子了。
他什么都没觉察到!周围的灵气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动,灵山中更是如此!
李无相立即转脸看梅秋露,见她的神情也稍有些恍惚,可这么一阵恍惚之后她却定睛朝自己看了过来。
梅秋露这种疑惑的眼神叫李无相觉得头皮有点发麻。因为这不是一种不明所以的疑惑,而更像是在觉察了些什么东西之后,对这些东西本身所产生的疑惑。
而且,要是他没猜错——梅师姐似乎是觉得她发现的那些什么东西,还跟自己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