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在车顶上,风吹进车窗里。
裴液倚在窗边:“其实我也是西境人,倒跟西境群雄不熟。”
“那看来石簪雪不算群雄中的一位了。”石簪雪道。
裴液笑:“你在七玉中都不排前面。”
“......我看裴少侠还是改口回‘石姑娘吧。”
“因为我是生长在少陇山野之中,远远够不着西境的江湖,印象里觉得崆峒已是最遥远未知的大派了,后来虽然出了少陇,反倒是往神京而去。”裴液道,“石姑娘,沈清掌门,在西境算是屈指可数的人物吗”
“那是自然,点苍中兴之主。”石簪雪托着腮,“谒阙突破天楼之境,人们是能瞧出有几分希望的。眼瞧就是没指望的,像从前崆峒的纪长云;一眼就水到渠成的,像鹤榜前面那几位。沈清纵然不是探囊取物,但也八九不离。”
“若沈掌门也破境,那西境就有......”
“明面上来说,是九位吧。”石簪雪道。
裴液望着车帘飘起的窗外,冷雨啪嗒啪嗒地打在石板上。
“确实如山压背啊。”他道。
昆仑在城南。
裴液依然放石簪雪在车中等待,自己进入了昆仑的别馆。
确实显然与点苍不同,大气规整,楼馆庄严,裴液先被引到一间客室饮茶等候,两盏茶饮完一位弟子进门通传了一句,才被向正院引去。
越往里越安静肃穆,弟子就将他领到正堂门外,抱拳一礼停下,裴液自己提步走了进去。
男人着一件厚重的黑袍。
长发乌黑,瞳子也乌黑,面容干净而沉静,眉毛胡髭都很整齐。就立在屋中,身后是一墙书橱,什么事也没做。
裴液停下脚步,抱拳躬身:“晚辈裴液,冒昧拜访,向宫主问好。’
“我的人说,你刚从点苍处过来。”危光看着他。
“晚辈是刚刚拜访了沈门。”
“你们聊了什么”
“沈学门答应晚辈,绝不会率先对别家出手。”
危光似乎笑了下,淡声:“他能对谁出手呢第一只肥羊就是他。
“危宫主,晚辈以为,没有谁是肥羊。”
“你也要我一样的承诺吗我给你。”危光转身走向书橱,“无他事就请回吧。
裴液怔了怔:“宫主没什么要和我谈的吗”
“没有。”
“但晚辈有。”裴液道,“晚辈不相信宫主的承诺。
危光转过头,倒不见动怒:“为何啊”
“因为宫主已经出手了。”裴液道,“在伊州,我碰见了贵派卫辰殿主,他掺入剑笃灭门一案中,现在受西陇仙人台看押。”
“是么,裴少侠要判司殿主什么罪”
“事岂裴液所定,西陇仙人台仔细调查之后,会秉公处理的。”
“那你现在要本座怎样,自缚双手,也随你去仙人台等候问话吗”危光瞧了瞧他身后,“那总得多带些人来。”
“如果宫主确实关心这件案子,可以自行写信去西陇仙人台询问,或者裴液代宫主问问也可。”裴液笑笑,“若仙人台认为有询问宫主的必要,也会发信告知的。”
危光瞧着他,裴液按剑挺立,片刻,男人也淡淡一笑,转身道:“过来吧。”
他走向书橱,裴液跟上去。
“你杀了盛玉色。”
“是。”
“你不知道他是盛雪枫的乖儿子吗”
“之前不知,不过与杀不杀他无关。”
“南宗不对劲。”危光道,“你手里真有扼制雪莲花的法子吗”
“晚辈有剑笃的《释剑无解经》,但还未找到缘由。”
“鹿英璋给本座写过信。”
“......什么”裴液停住步子,看向他。
危光依然向前,走到书橱一格,挑了匣子打开,取了一封信出来:“喏。
裴液怔怔接过。
“敬至昆仑上派,劳晏日宫主危前辈眼目,
五月雪莲之事,江湖惶然,剑笃亦遭此厄………”
“向昆仑询问雪莲芽之事,问有没有遏制之法。”危光道,“五月以来,本座收了很多这种信。”
裴液愣愣看着这封信,没有什么特殊的,措辞语句都很正常,但装液意识到鹿俞阙漏想了什么。
鹿英璋不算认得危光,不代表他不会给危光写信。
鹿俞阙历数亲友,想不出谁能和雪莲之事有关,当然,她都知道那些人没有能力解决,鹿英璋当时一定也知道。
他会给上派写信。
“昆仑同样没有法子。”危光道,“我想,他也给盛雪枫写了同样的信。”
裴液沉默。
“后来剑笃宣称找到了法子,本座至今不知道那法子是真是假,不过几天之后,剑笃就没了。”危光看着装液,“真是令本座胆战心惊。”
裴液递还了这封信,微笑:“晚辈瞧宫主是鹰视狼顾。胆战心惊之人,不会调人去包找伊州。”
“鼠兔胆怯而窜逃入穴,狮虎胆怯则亮爪嘶吼,有甚奇怪。”危光放回信件,转头看向装液,一双冷酷的眉眼,“如果有谁在西境江湖张开一张大网,昆仑一定是猎物之一,南宗不可相信,天山不可相信,两家瞧着都知晓内 幕,昆仑岂能坐以待毙”
“你说的是,本座的承诺不可相信。昆仑也不会给你点苍一样的承诺。”危光淡声道,“何谓‘先’出手,剑抵在脖子上那一刻出手算先吗身旁之人被杀那一刻算先”吗还是看见人携剑走来算先昆仑广卧西境,五月以来,
没有一时一刻停下动作,如今西境影影暗暗,所见只冰山一角,不知还有多少人暗伏周围,情报、铺垫......昆仑已落后太多了。”
“李家不给宫主支撑吗”裴液道。
危光微微挑眉。
裴液直视着他。
“就本座所知,李家知晓这件事要晚于昆仑。”危光道,“神京要把这件事放入国朝之中吗”
“我尽量,江湖事江湖毕。”裴液看着他道。
危光缓缓抬手一抱拳:“那就别过吧。”
裴液抱拳躬身:“多谢宫主拨冗相见,晚辈告退。”
“对了,派司殿主,能否放归。”
裴液摇摇头:“并非裴液所能决定。”
危光摆摆袖子,裴液转身而去了。
“沈学门愿意见我是因心中坦荡,危宫主愿意见我是避免和仙人台误判。”裴液倚窗道,“不知道陈谷主愿意见我,是因为什么呢”
“陈谷主还没说愿意见裴少侠呢。”
车马在街上穿行,裴液抱着剑:“总不能把我拒之门外。那我就执鹤检令进去搜查。”
“听起来不错。”石簪雪道,“不过陈谷主是天楼哦。”
裴液笑笑:“那就等八骏七玉来撑腰后,咱们再搜查吧。”
石簪雪道:“天山可不干抄家搜身的事,那是朝廷鹰犬的勾当。”
“岂有这样当面骂人。”裴液不满,想了想,“今日来时见到位青衣女子,是陈谷主的徒儿”
“独徒,西国湘妃宋知澜,今年二十二,玄门第一阶。”
“听起来和石姑娘差不多。”
“我可差人家远啦。”
“这话真叫人牙酸。”裴液笑,“西境江湖人的称号听起来都挺霸道。
““湘妃”哪里霸道。”石簪雪也笑,“还是‘螭剑儿’响亮些。”
裴液轻叹:“我就在神京,仙人台取名时竟不知问问我的意见。”
“我进院时,这位宋知澜在和许峰主交谈,说‘早些返程,或者与天山会合‘。”裴液望着窗外,“青桑谷对这事情是有看法的,但没在你的席上说。”
石簪雪缓缓点头:“这二人都是深谋远略,学富五车,师徒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青桑隐居谷中,医剑传世,也与争权夺利离得远,裴少侠不来,我本也打算单独去拜访的。”
但她讲完,裴液却没有答话,隔着层车厢看向了前方,马车也停了下来。
车外传来一道清婉平和的声音:“神京裴液公子,天山安香仙子,家师正在前方楼中等候,特遣知澜来邀。”
裴液看了一眼石簪雪,石簪雪看了一眼裴液。
两人提剑下车,果然见淅沥雨中,上午庭院的青衣女子举伞静雨中,真如一株幽花,怀里还抱着两把伞。
裴液顿了下,抱拳一礼:“前番相遇,有眼无珠,有礼了。”
宋知澜颔首:“裴公子名满天下,太过客气。是知澜当时有所猜测,未敢搭话。”
石雪上前接了伞:“许久不见,宋真传。没料在此等候。”
“许久不见。”宋知澜微一颔首,“冒昧了。不过家师是说,免得两位再劳动车马,误了黄昏饭食。”
裴液这时候懂得什么叫“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人长相自然是不同的,衣着打扮也不尽相同,但仪态气质,乃至看人的眼神,都如出一辙。
当然是宋知澜从小跟着这位师父有样学样,裴液望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还没行礼,端正抱拳躬身:“晚辈裴液,见过陈谷主。”
但他看着陈青的时候,陈青葙也仔细看着他,这时道:“裴公子多虑而少眠,身亢而思斗,不是中和之态,我给裴少侠写副方子吧。”
“......啊,哦。”裴液怔怔,“那,多谢。”
“请就座吧。”
裴液和石簪雪两人坐下,挺小的一张桌案,刚好够四人围坐,桌上已摆好了茶水。
宋知澜在一旁偏头看着师父提笔:“修行中人真气济身,裴公子修为深厚,如何会体亢呢”
陈青葙瞧裴液一眼:“身亢是因血。他多受仙狩之血,在体内洗炼或凝结。就修行打斗来说,这是副好躯壳,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平日若无所宣泄,难免就有些偏于亢盛。不过也是小问题比起他别的要命的东西来 说,算是不值一提了。”
“原来如此。”宋知澜道,“别的要命的东西是什么”
陈青葙看了他一眼,裴液身体有些僵硬。
“说出来,裴公子也许会要了你我的命。”
“这样吗。是我莽撞了。”宋知澜微微欠身,“......为何要开这个方子,师父传他一门易学的调剂之法不更好吗。”
“他元阳已泄,不可用《水火抱元》了,除非和伴侣长久分居。”
“哦。”
裴液开始如坐针毡。
他转头看一眼石簪雪,石簪雪听得很认真。
“抱歉,裴公子。”宋知澜欠身颔首,声音清婉,“我医术不精,剑术之外无力修习,因此每每师父问诊,我都会从旁问学,冒犯了。’
裴液哈哈一笑:“无须在意。”
这副方子终于开出来,陈青葙递给装液:“都是些常见药材,裴公子寻药铺随意抓取就好。”
“多谢前辈。”裴液接过,微微一笑,“看来裴液是个劳碌命,近一年来确实只有切磋,未有苦战。”
陈青葙收起纸笔:“你此前有那位同样仙狩之血的伴侣,也是一样的。这是近日来西境后的缘故。”
“………哦。”裴液决定马上抛开这个话题,“正要去贵地拜访,未料谷主在半路相候。”
“因为听说裴公子去了点苍昆仑,我二人正要在此处饮食,既然顺路,就冒昧相邀了。”陈青葙看着装液,“我知道裴公子想问什么。诚言于此:青桑谷无意于雪莲之事,亦愿西境早日安定,只是当今情势,四方皆暗,我师徒 二人亦需自保为先。”
言下之意,没有亲至石簪雪之约,同样是信不过天山。
裴液点点头:“我知晓了。陈谷主医者仁心,自无害人之意......裴液多问一句,依谷主,当今之事如何”
陈青葙默然一下:“裴公子若问青桑看法,则已难有转机。昆仑虎视,南宗豹伏,天山困乱,江湖之上彼此眈眈,已是难挽之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