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悬北关一切如常,太阳照常升起,城门照常打开。
南城出入口完成了交接,由钩钳师接管。
只是…
纳兰秋童等了一宿的“出城”消息,却是未曾传来。
陈翀一整日都待在内城,以处理军务为由,谢绝了所有人的求见。
昨夜云若海出事,韩厉收到了纳兰秋童的讯令,选择忍气吞声息事宁人,于是亲自登门。
结果就连他都被陈翀拒之门外。
短短一夜。
看似太平的悬北关,其实已经暗流汹涌,难以遏制,纳兰秋童向乾州传去讯令,得到的答复却只有四字。
静观其变。
事实上,之所以有这么一个答复,便是因为大离已无人能够强行压迫陈翀办事。
即便是纳兰玄策亲至,又能如何?陈翀晋升阳神之后,既是“十豪”,又是三州之主,地位之高,前所未有。此次诏令便是乾州阵营对其的试探,倘若陈翀当日听诏,南下奔赴婺州,自然是皆大欢喜…可若陈翀置之不理。
那么乾州也只能“等着”。
另外一边,佛门境况也不好过。
密云带着长眉,搬去了一座新院,既然身份已经暴露,便不必刻意隐瞒什么。
这悬北关巨城,有数十万百姓栖居生存。
单独居住,总可以避免“连累无辜”。
“韩厉亲自拜访陈翀,结果却吃了闭门羹。”
“云若海被押在西园街的方寸地牢,听说杜允忠对他用了刑…”
佛门在悬北关经营了许久。
街巷,内外城,四面八方,早已布满眼线。
长眉罗汉怀中的金身令不断震颤,那是佛门暗子传来的消息,悬北关隐于表面的那场暗潮,已然开始翻涌。
密云坐在庭院中,榕树下。
他面前放着一盏热茶,却没有喝,只是静静坐着,盘膝打坐。
佛门暗子此刻传来的消息,已经不在“因果道境”的预料中了。
他去会见陈翀,便是要改变照现画面。
现在来看。
昨夜的冒死入城,似乎取得了成果。
一场小小的冲突,被数倍放大,而且还有继续扩张的趋势。
“城主府那边传来消息,据说简青丘正在召集‘玄甲重骑营’…”
长眉罗汉声音沉重:“一旦韩厉授意,这玄甲重骑便会冲击西园街。”
云若海是悬北关镇城右使。
堂堂右使,被缉押上刑…这等处置,韩厉如何能够容忍?
倘若忍了。
日后何以服众!
庭院陷入短暂的静默。
长眉罗汉叹息一声,诚恳问道:“佛子大人,我看不清眼前的局势。”
密云笑了笑,示意长眉只管提问。
“您此次入关,是为了提醒陈翀悬北关妖潮将至…”
长眉沙哑说道:“如今悬北关内的矛盾变得如此剧烈,当真是好事么?云若海,简青丘,韩厉,这三人一旦和陈翀‘决裂’,关内将会乱成一团。届时妖潮南下,岂不是更难抵抗?”
“陈翀和韩厉,虽然内斗,但在抵御外敌一事上…还是识大体的。”
不知为何,密云对此很有信心。
他摇摇头,温声说道:“放心好了,倘若妖潮来犯,这二人再有间隙,也会联合抗敌。”
长眉思索片刻,点了点头。
对于佛子这个说法,他还是认可的。
悬北关面对妖潮冲击,已经有半年之久,半年前陈翀入关,双方就已经闹得很不愉快,但几次联袂作战,却是未出岔子。
“您昨夜说,太子送来了南下诏令…”
长眉犹豫了一下,咬牙说道:“倘若陈翀领令,这悬北关丢失阳神,必定失守。”
正是因为想要保住悬北关。
才有了这次入城进谏。
如今来看,进谏结果是好的…陈翀勒令杜允忠扣押云若海,便是动了拒诏的心思。
可如此一来。
佛子大人该怎么离开?
“等。”
密云笑了笑,依旧还是那个字:“长眉…你我如今所能做的,便只有等了。”
“等悬北关大劫渡过?”
长眉苦恼说道:“只怕到那时候,陈翀会把我们移交给纳兰秋童,以此缓和和乾州的关系。”
拒诏是一件罪事。
但若陈翀成功守下悬北关,再送出佛子。
这件罪事,反而会成为大功!
“要不了那么久。”
密云再摇了摇头:“我们虽然在等,但还有其他人也在等…福德那边怎么样了?”
“他受了些轻伤,找了一处客栈疗伤。”
长眉轻叹一声:“昨夜清平巷一战,动静闹得太大,他害怕连累我们,便拒绝见面。”
密云笑着说道:“让他好好藏起来,不要露面。”
福德倒是想多了。
昨夜他与云若海一战,有惊无险脱困。
这悬北关如此之大,只要好好藏着,便很难再被发现…可一旦来与自己会面,顷刻间就会暴露行迹。陈翀的“神念”可是始终锁定着自己,这座小院虽然偏僻,可已经不算什么隐蔽地方。只要陈翀愿意,随时可以将自己拿下。
嗡嗡嗡!
便在此刻,讯令再度震颤,而且震颤频率相当急促。
长眉罗汉神念扫过,面色一变。
“佛子大人,玄甲重骑营当真集结了。”
他望向密云,声音凝重:“简青丘放话,只给杜允忠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若是再不放人,他便要亲自领人。”
“事情闹大了。”
密云道:“纳兰秋童那边呢?”
“暂时还没消息…钩钳师中没有佛门暗线,而且纳兰秋童此人行事不按套路出牌,相当诡异,无人知晓她接下来会做什么。”
长眉罗汉深吸一口气,道:“大人,杜允忠恐怕是不会放人的。一个时辰之后,悬北关内就要大乱了…要不我还是趁乱送您离开吧?”
在他看来。
眼下便是最好的离开时机。
一旦简青丘率玄甲重骑冲击西园街,陈翀必定现身。
密云道:“你是这么想的?”
不待长眉罗汉回应。
密云又道:“纳兰秋童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如果我没猜错,此刻悬北关城门处,已布满钩钳师。天罗地网,只等人进,纳兰秋童早就知道了佛门修士入关的消息…昨夜福德尊者的那一战,更是验证了这个猜想。如若此刻出关,非但不能遂愿,而且还会付出极其惨烈的代价。”
密云望向长眉,认真说道:“不能出关,让所有潜入悬北关的暗子都忍住冲动,这场冲突…对我们而言不是好事。”
“大人…”
长眉罗汉神色无奈。
他知道佛子大人说得是对的。
只是。
他实在想不明白,此刻再不出关,还有什么机会?
“简青丘已经集结了‘玄甲重骑营’?”
悬北关城门处。
纳兰秋童背负双手,站在栏杆处,望着渐渐暗沉的天色。
她白白等了一整日。
正如自己先前预料的那样,陈翀非但没有出城,这悬北关闹剧反而越闹越大。
此刻她偏转头颅,眯起凤眸,望向传讯的钩钳师。
“是,大人。”
钩钳师压低声音,“西园街那边已经开始铺设阵纹了,一个时辰之后,恐怕会有一场恶战。咱们需要介入么?”
这消息,如今已经传开。
玄甲重骑的集结,动静颇大。就连外城百姓,都闻风而动,此刻西园街已经疏散了不少群众。
这一架如若打起来,影响十分恶劣。
“不必。”
纳兰秋童却是摆了摆衣袖,淡然说道:“他们要打,便让他们打。钩钳师只是负责查案的,我们只管查我们的案子。把所有人手都从内城调离,留两位斥候观察‘西园街’,剩下的…全都调到城外。”
“调到城外?”
那位钩钳师怔了一下。
“嗯…”
纳兰秋童一边思索,一边缓缓说道:“庚八,你去通知庚十重新交接工作,钩钳师不必再负责出入关的审查,临走之前,记得取下那枚‘照佛镜’。”
“大人?”
庚八满脸茫然。
这是要做什么,钩钳师刚刚接手城关一夜,到现在为止,满打满算才十个时辰。
几乎没有任何收获。
这就要放弃审查了?
“昨夜缉押的那三人,审出结果了么?”
纳兰秋童忽然道:“有几人是佛门孽贼?”
“无人招供…打死了一位,还有两人活着。”
他声音紧张。
审讯一夜,未出结果,按理来说,他应当受到责罚。
不过…
他实在是无可奈何,该用的手段全都用了,除却神魂秘术,这一招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动用。因为必定会摧毁神海,也未必能得到有用讯息。
其实,审讯到这一步,所有人心中都清楚。
这三个家伙,一定与佛门有关。
但凡是个普通人。
哪里能招架如此之久,抽两三鞭便把该认的,不该认的,一并认了。
“好硬的骨头…”
纳兰秋童轻笑一声:“带我去看看。”
就在悬北关城内,不到百丈的暗巷中。
钩钳师设有一座秘密地牢。
牢狱相当简陋。
钩钳师在悬北关内执行任务的次数极少,毕竟灭佛行动开始之后,大量佛门修士都开始南下…逃往婺州,极少有人会选择躲在悬北关。
此刻光火摇曳,照亮一大一小两张干枯苍白的面孔。
这是一对父女。
此刻两人,已经被折磨得遍体鳞伤,浑身是血。
在他们身旁不远处,还躺着一具尸体,血肉模糊,已经爬满了蝇虫…
值得一提的是,女孩相当年轻,只有十五六岁,虽然气若游丝,但眼神却是相当坚毅。
在钩钳师眼中,并无长幼之分,只要被押入地牢,便只有一个身份。
罪人。
“大人,这两人昨夜分开逃亡,被押回地牢,拒不相认。”
庚八缓缓说道:“后来我取其鲜血,以秘术相照…这其实是一对父女。就在先前,这二人的案卷已经从铁幕那里调查完毕,这对父女均都来自婺州。”
婺州是什么地方?
佛门香火最为旺盛之地。
从婺州而来,十有八九,与佛门脱不开关系。
“从婺州来,然后呢?”
纳兰秋童伸出手掌,抬起女孩下颌,认真观看。
倘若擦去血污,这女孩面容五官其实相当清丽脱俗,面颊带着些许婴儿肥,只可惜…被钩钳师酷刑折磨了整整一夜,此刻已是奄奄一息。
“他们说是来这贩茶的。”
庚八嗤笑道:“悬北关都是些粗人,有几人喜欢饮茶?”
“我就挺喜欢。”
纳兰秋童一句话,让庚八神色变得古怪起来。
他茫然地望着眼前女子,不知该说什么了。
“身份,文牒,案卷…全都检验完毕了?”
“…是的,大人。”
“可有异样?”
“…并无。”
“那么,昨夜审了一夜,审出结果了么?他们可曾交代了什么?”
“…也无。”
这番话对话,不仅出乎了庚八的意料。
也出乎了地牢中二人的意料。
被纳兰秋童钳住下颌的女孩,神色茫然,困惑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啪一声!
火光摇曳,凌厉风声乍起。
纳兰秋童忽然抬起手来,砸出一个耳光!
庚八被一巴掌扇飞出去,这一巴掌打得极其用力,打得他凌空飞出,重重摔砸在墙壁之上,这简陋地牢的泥瓦石墙险些都要被震倒。
“你…太让我失望了。”
纳兰秋童幽幽开口。
这些话,虽是对庚八说。
但她却连目光都未投去。
纳兰秋童只是捏着女孩面颊,不断端详,同时轻声细语说道:“既然身份,文牒,案卷,全都正常。便说明他们是正常入关,是大离百姓,是受太子福泽庇护的子民,你怎可施加如此酷刑?”
庚八呆呆怔住。
“实在抱歉,昨夜…是一场误会。”
纳兰秋童温柔地开口,她往后退了数步,挥了挥衣袖。
束缚二人的铁索应声破碎。
被酷刑折磨一夜,已经做好鱼死网破打算的父女二人,彼此对视,神情茫然,浑然没有想到,在面见了纳兰秋童之后,会是这样的一副画面。
“二位。”
纳兰秋童微微躬身,行了一礼,笑着说道:“你们现在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