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根花说,自己其实没有过过什么好日子,西坪沟一直挺穷的。
她父亲又常年染病,当初之所以家里不同意她和史健耍朋友,而是选择把她嫁给葛红旗,也是为了彩礼给她爹治病。
可彩礼花完了,她爹的病不仅没有治好,人还没了。
当初葛红旗去世,她之所以跟婆家闹到撕破脸老死不相往来,不光是为了分抚恤金的问题,更是因为葛家向她索要当初的彩礼。
因为结婚没两年葛红旗就没了,虽然生了个孩子,但葛芳芳是女孩儿,不是男孩儿,不能继承他们葛家的香火。
葛家觉得,是苗根花克死了葛红旗,所以不仅不想分她抚恤金,还要求她赔彩礼钱。
所以才闹到的这个地步,最终她只拿到了很少一部分的抚恤金,这还是她妈跑去镇政府大闹,要死要活的,领导干部才做的葛家思想工作。
所以当周奕问她是不是恨她女儿葛芳芳的时候。
她的回答是,也不是恨,就是觉得这个孩子是自己的一个累赘。
如果葛芳芳是男孩,那她就可以扔给葛家不管了。
但可惜她是女孩。
当初在和葛家闹的时候,她不是没有把孩子扔给葛家。
但年幼的葛芳芳一边撕心裂肺地哭着大喊妈妈,一边在后面追着她跑出半里地来。
而身后的葛家也是够狠心,孩子的爷爷奶奶等一众长辈居然一个都没有追出来。
最终还是她不忍心,把孩子抱走了。
在娘家,她的日子也不好过。
爹已经没了,娘又是个泼辣刻薄的人,分的那点葛红旗的抚恤金也被她妈给拿走了,名义上说是她们娘俩的伙食费,但胡淑珍口口声声骂她是废物,要不是自己去政府闹,这点钱都拿不着。
至于弟弟苗壮,倒是对她们回娘家没什么意见,但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也指望不上。
她本来想过去县城打工挣钱,但胡淑珍不同意,因为她说这是外孙女,不是他们苗家的种,她是不会替苗根花带的。
要带她也是替儿子苗壮带,带自己的亲孙子。
所以她一直活得很憋屈,明明是自己家,却像是寄人篱下。
胡淑珍之所以一直找媒婆想把她嫁出去,一是嫌她们娘俩吃了家里的粮食,二是想给儿子攒彩礼钱,好早日娶媳妇让她抱孙子。
因此她对生活的不满无处发泄,葛芳芳这个孩子就成了她的出气筒。
这才有了苗壮这个舅舅觉得她不喜欢女儿的原因。
而东叔,是这些年里唯二对自己好的人。
她完全没有避讳的说,她知道自己母亲年轻的时候就跟东叔有一腿,她小时候还撞见过两人钻高粱地,但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所以可能是因为有这层关系,东叔从小就对她们姐弟俩挺好的,当初她能去上学读书,也是东叔极力游说的她父母。
不过这件事却也被她妈叨逼叨了好多年,不是因为她辍学,而是因为她上了学也没发财挣大钱,这和东叔当初说的读了书就能有出息完全不一样。
她妈觉得供他们姐弟俩读书花的钱,还不如拿去养猪更值。
离婚后,东叔对她也不错,给她向镇上申请过一些救济帮扶之类的,逢年过节会给她送来米面油等东西,说是向政府申请的,还有就是葛芳芳穿的一些衣服,都是东叔从镇上要来的,说是有那种好心人给的爱心捐赠。
连当初和马伟昌假结婚这件事,她虽然有犹豫,但最后还是看在钱的份上答应了。
在农村,一个月一百块钱是个什么概念,很多靠种地过日子的家庭,一年到头最后能攒下来的钱都未必有一百块。
而且她对这件事的要求是,这钱必须自己掌控,不能给她妈。
胡淑珍虽然不乐意,但看在钱的份上还是同意了。
当真正把钱拿到手里的时候,她说自己内心是非常感激东叔的,因为手里有钱了,她的腰杆才终于能直起来了。
后来和马伟昌好上,属于是水到渠成。
她并不讨厌马伟昌,马伟昌也对自己有意思,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勾搭上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东叔就是她和马伟昌的介绍人。
在农村的婚恋市场,介绍人的分量是很重的。
所以当苗东方拿着医院的报告找到自己,求她救救自己的时候,她心软了。
再加上她对失去马伟昌这颗摇钱树的恐惧,正在日益膨胀。
这是最可怕的,马伟昌给予她的生活和自尊,是她此前二十几年的人生从未有过的。
别说对外了,甚至对内,她都能对自己母亲吆五喝六了,把这些年受的气都还了回去。
而胡淑珍却再也不敢对她吆五喝六,这种扬眉吐气的感觉,让她无法形容。
而这一切的底气,都是马伟昌给她的。
更准确一点来说,是钱给她的。
所以对于很可能即将失去这样的生活,她如临深渊。
苗东方当然不知道马伟昌已经在外面又找了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他用来说服苗根花的理由,和说给苗铁军听的理由一样。
就是马上要修公路的事情。
但区别在于,说动苗铁军的核心其实还是钱。
而他想说动苗根花的理由是,采石场一旦和西坪沟脱钩之后,马伟昌很可能也就不要她了,会和她离婚。
其实从周奕的角度听来,苗东方的这个理由,比较牵强。
因为这中间并没有必然的关联。
但问题就在于,这刚好和苗根花的担忧契合上了。
一旦怀疑的种子种下了,那再听修公路这件事,就是另一回事了。
周奕不知道苗东方一计不成的话,是否还有后招。
但如果没有的话,那就真的算他走狗屎运了。
其实仔细想想,这案子并没有多么的天衣无缝,因为中间牵扯到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了。
如果这案子发生在宏城,有技术精湛的法医,有擅长大规模搜捕的彪哥,有心思细腻会做思想工作的乔姐,再加上老狐狸一样的吴永成。
这案子大概从葛芳芳失踪开始,就会引起吴永成的怀疑。
根本不可能拖这么久。
周奕无意去评判这里的公安队伍的优劣,但确实经验和能力远没有宏城市局来得强悍。
加上陈所长对周向东的个人芥蒂,导致这案子前期就在基层派出所耽误了太多时间。
所以客场作战的周奕才分身乏术,如此折腾。
所以他不得不感慨,个人英雄主义是行不通的,还是得有一支强大的队伍才行。
苗根花说,除了钱这个原因之外,其实还有另一个导致她同意帮助东叔实施杀人计划的原因。
而这个原因,迄今为止,她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
就是赵田福的儿子,赵广平。
那天在医院病房里,赵亮提到说村里有人见过她和史健钻高粱地这件事,她当时反应如此激烈的真正原因。
其实是因为,和她钻高粱地的人,并不是史健。
而是比她小七岁的赵广平。
她在刚回娘家后不久,确实因为寂寞难耐和史健勾搭过一阵子。
但每次上床的时候,她都会找各种借口问史健要钱,不然就不给他碰。
这导致了本来就没正经收入的史健感到压力很大,开始主动躲着她。
她知道史健身上没油水捞,就也不再去找对方。
然后,她就和比自己小七岁的赵广平好上了。
她说赵广平年轻,长得也不错,体力好,虽然没钱,但是会变着法儿的讨她的欢心。
周奕一听,这不就是乡村版的小奶狗和情绪价值嘛。
不过苗根花知道人言可畏,这要是被农村人知道,那她就会是人们口中人尽可夫的荡妇。
而且她很清楚两人的关系本来就不可能有结果,所以她要求赵广平对所有人都隐瞒这段地下情。
后面她和马伟昌领证假结婚,正是因为赵广平的存在,她才没有从一开始就主动勾搭马伟昌,两人经过了一段表面矜持的过程。
但“小奶狗”再好,也架不住“老男人”多金。
所以她就变成了在一大一小两个男人之间游走,甚至还用马伟昌给她的钱,给赵广平买了不少东西。
直到,赵广平在采石场出事,最后双腿被截肢。
由于她们的关系见不得光,所以赵广平出事之后,她并不能去医院看望她,很长一段时间都只能从别人口中听到一些乱七八糟的消息。
有的说是赵广平自己的问题,有的说是采石场的工作安排问题。
她说自己对赵广平是有感情的,因为赵广平很喜欢她,让她感觉到了自己是被真心对待的,并不是只有肉体关系而已。
后来,她还听说了赵家为了赔偿大闹采石场的事。
那段时间马伟昌为了躲赵家人,基本不来西坪沟,就算来了,也是找东叔,立马就走。
她那一阵子属于是两头抓瞎,什么都不知道。
结果有一天,东叔突然跑来找她,说让她去告诉马伟昌,是她在赵家门口跪了一晚上,才让赵家同意把二十万的赔偿金降到五万的。
虽然她一头雾水,但听到东叔说她只要照办了,马伟昌就会对她感恩戴德,以后加倍的好。
她就答应了,果然马伟昌听到后大喜过望,事后还给她买了一个金镯子。
听到这里,周奕纳闷了,因为他到现在为止都没明白苗东方要害死赵广平的目的是什么?
总不可能仅仅是为了折腾这一出戏,来巩固苗根花的地位吧?
而且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赵广平的赔偿金降到五万,是苗东方告诉苗根花的。
说明这个数字是他和赵家谈妥的。
那是不是一开始赵家要的二十万赔偿,也是他在里面搞鬼呢。
毕竟从二十万直接变成五万,这个跨度属实太大了。
之前马伟昌提及此事时是一笔带过的,但前面苗铁军是明确交代了赵广平家的情况的。
事发时赵广平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剩下的就是他妈和两个上中学的妹妹。
这种情况下,敢索赔二十万,确实挺奇怪的。
就算亲戚多,但索赔也到不了亲戚手里,亲戚们顶多算个助力。
看来,这很可能也是苗东方搞的鬼。
这件事平息之后,赵广平也从医院回来了。
苗根花去赵家看望过一次,但不是单独的,而是跟着村子里三姑六婆一块儿去的。
但那次她并没有见到赵广平,因为赵母说从出事到现在,广平一句话都没说过,回家后就把自己关在屋里,除了家人外,一个外人都不肯见。
连村长东叔来看望过几次,他都不肯见。
赵母说一句哭一句,一院子的三姑六婆也跟着抹眼泪。
苗根花说,自己当时心里五味杂陈,因为她很担心赵广平,知道他骨子里是个很倔强要强的人,出事到现在都不开口说话,说明他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她很怕他想不开。
但同时,她心里却又隐隐有另一层担心,就是害怕现在的赵广平有一天会把两人的事情说出来。
毕竟,害得赵广平双腿截肢的人,是马伟昌。
“你为什么认为害赵广平的人是马伟昌呢?”周奕问道。
苗根花一愣,回答道:“我…我听他们都这么说啊,马伟昌是采石场的老板,那出了事肯定是他的责任啊。”
杨川忍不住说道:“那你知不知…”
话还没完全出口,就被周奕拦住了。
周奕冲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还没到时候。
“苗根花,我问你一个问题,赵广平的自杀,跟你有关系吗?”
苗根花犹犹豫豫的思考着,有些纠结的说:“应…应该没关系吧,不过我是在前一天偷偷去过他家。”
“怎么回事?详细说说。”
一个双腿截肢的年轻人,事发一年后,突然上吊自杀了,而前一天苗根花偷偷去过他家,这前后没关系的可能性太小了。
苗根花说:“也没啥,就是那天我从外面回来碰到他妈了,打了个招呼,我看她要出去,就问她上哪儿去,她说去镇上买点东西。我寻思那就赵广平一个人在家,于是就顺道去看看他。”
“然后我就去了他家,还进了屋。”苗根花说着皱了皱眉,“他那屋里,进去就能闻到一股屎尿味,臭得很。赵广平就搁床上躺着,头发跟胡子都老长了,跟要饭的一样。”
“我其实挺害怕的,当时就想跑,可结果被他听到了动静,他就爬起来了。我…没办法,就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关心他几句。”
“谁知道,他突然抱着我就开始哭。然后还…还…”
杨川问:“还干嘛?别磨磨唧唧的。”
“他…扒我裤子,想干那事儿。我…我当时吓坏了,就一把把他给推开了,然后就跑了。”
苗根花说话的时候,周奕一直盯着她脸上表情的变化,从说到进屋之后开始,她脸上厌恶的神情藏都藏不住了。
这说明,她根本不是吓坏了,而是纯粹的生理性厌恶。
因为那时候的赵广平,再也不是她记忆里那个和她钻高粱地的小奶狗了,而是一摊发烂发臭的烂肉。
即便到了今天,她脸上的厌恶嫌疑都还溢于言表,何况当时呢。
赵广平一定是看到了苗根花的表情和眼神,甚至可能苗根花还说过什么伤人的话。
这也是为什么赵广平一个双腿截肢的人,会在一年后毅然决然地选择上吊自杀。
苗根花的态度,就是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周奕深吸了一口气,他替这个年轻人感到不值,但就他这样的情况和状态,或许只有死亡才是他最终的解脱。
“苗根花,所以这就是你说的另一个犯罪动机?你这是打算替赵广平报仇?”周奕冷冷地问,因为他不认为苗根花这样的人会如此“有情有义”。
果然,苗根花心虚地摇了摇头:“不…不是报仇。”
杨川好奇地问:“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
苗根花犹犹豫豫,周奕却直接插嘴道:“她怕赵广平的冤魂找她索命。”
听到这句话,苗根花顿时跟见了鬼一样看着周奕,嘴唇都发白了,声音颤抖地问:“你…你怎么知道的?”
周奕一字一顿:“赵广平告诉我的!”
苗根花惊恐地大叫:“不可能,他已经死了,不可能是他告诉你的。”
坏和蠢,并不是选择题。
苗根花确实是个有心机的女人,但她也终究是个农村妇女,迷信思想这东西,是扎根在她骨子里的。
她交代说最近几个月,老是大晚上的听到赵广平喊她的名字,吓得她晚上夜路都不敢走。
甚至有时候晚上睡觉以后,她隐隐约约觉得屋里房梁上吊着一个人,在那儿晃悠,还没腿。
一开灯就不见了,关了灯就感觉有。
这把她折磨得精神都快崩溃了。
她认为,这是赵广平的鬼魂在作祟。
但她觉得很冤,因为她认为,害死赵广平的人是马伟昌,赵广平应该去找马伟昌算账才对。
所以当苗东方找到她的时候,除了害怕马伟昌把自己一脚踢开之外,她还隐隐觉得,这是天意。
马伟昌死了,赵广平就不会再来找自己了。
所以这个女人,蠢和坏,占全了。
利用葛芳芳这个想法,她说是东叔想出来的。
她只要负责把孩子藏起来就行,所以为了找一个孩子“失踪”后警察根本不可能找到的去处,她想到了史健。
她说其实葛芳芳不是史健的女儿,葛芳芳就是葛红旗的,她当初确实和史健出过一次轨,但算日子,这孩子和史健没关系。
不过为了让史健心甘情愿地替自己照看女儿,她提前找到了史健,故意说芳芳是他女儿。
还编了一套马伟昌家暴打人的谎话,说自己铁了心要和马伟昌离婚,但又怕马伟昌拿芳芳要挟自己,所以只能先把孩子托付给他这个亲爹照顾。
又给了史健一些暗示,等她离了婚,分了钱,她和他就能破镜重圆,他们一家三口可以远走高飞。
史健当即就答应了,非常激动地说可以把孩子送到他妈那边去,他前两年已经跟他妈相认了,因为她妈嫁的那个老头死了。
为了避免孩子到时候哭闹得厉害,她还专门带着芳芳去镇上,和史健一起吃饭,让芳芳提前熟悉下史健这个人。
在确定七月二十二号那天动手之后,她提前通知了史健,让他当天傍晚的六点,等在西坪沟出村那条路的第一个路口。
为此,史健还专门去借了一辆面包车。
当天傍晚,葛芳芳和村里的小伙伴玩好回家后,其实是正常回家的,还在家吃了饭。
吃饭的时候她还告诉孩子,因为家里有点事,所以要把她送去和上次那个叔叔住几天,到时候会有个奶奶照顾她,让她乖乖听话,等家里办完事就会接她回来,到时候给她买糖吃,买新衣服。
等到天色渐暗,苗根花抱着孩子坐上了早已等待多时的苗东方的摩托车。
趁着夜色,摩托车摸黑出了村,直奔那个路口,把孩子交给史健并目送面包车离开之后,两人又折返回来。
但苗根花并没有回家,而是在村口和苗东方分开,然后苗根花戏精附体,开始到处“找孩子”。
后面的事情,就和当初赵亮说的一样。
之所以等到七月二十四号才报警,也都是苗东方的意思,他是村长,大家当然都听他的。
后面的事,她都是听从苗东方的安排,怎么跟警察说,怎么对马伟昌说。
“那条内裤上的血,是谁的?”周奕问。
“我…我的…本来东叔说得用孩子的,万一血型不对。我说我跟孩子都没验过血,警察应该查不出来。”
听到这话,周奕多少也算松了一口气。
苗东方确实很谨慎,能想到验血型的问题。
但他肯定不知道DNA技术。
所以这就意味着,上一世这案子即便九七年没破,被他们瞒天过海了。
后面随着技术的革新,还是应该被侦破了的,毕竟一测DNA就都穿帮了。
所以科技发展才是真正强大的武器。
当然,已经造成的悲剧,并不会因此改变。
“苗根花,七月二十六号下午,你把史健叫到医院,到底说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