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奕知道,李这个姓再常见不过了。
但是武光,姓李的报社记者,在他们走投无路的时候教他们怎么去报警,让县局把吴月梅抓起来。
这很难不让周奕联想到一个人,就是丁春梅的师兄,李翀。
那个写下以笔为炬,以心为证的记者。
为了确认到底是不是他,周奕问丁婶这位记者有没有给你们留联系方式之类的。
丁婶赶紧说有,在家里。
周奕让姥姥姥爷和陆小霜先休息,自己和吕铁柱去丁婶家里看看。
姥爷给周奕拿了个手电筒,叮嘱他记好回来的路,别走岔道了。
彼时才八点出头,农村里就已经一片漆黑了。
只有家家户户的窗户里还透着一点微弱的灯光。
周奕把手电给了吕铁柱,他在前面带路。
周奕走在最后,看着身材矮小、佝偻着背的丁兰英步伐摇摇晃晃,生怕她一不小心突然摔倒。
这还是周奕第一次走下光村的夜路,以前姥姥姥爷可不会让他晚上出去,因为在他们眼里周奕永远都是个孩子。
“小心。”周奕发现丁婶脚底一滑,差点摔下去,一把搀扶住了她的胳膊。
这一扶把周奕吓了一跳,他知道老太太很瘦,但由于她穿着粗布的长袖,所以看不出来多瘦。
因为老太太的手臂已经近乎皮包骨头了,说句像是被人敲骨吸髓了都不为过。
到了老太太家,是两间低矮的平房,里面没有亮灯,一片漆黑。
丁婶去推门,门轴吱呀呀地响。
屋里的灯亮起来后,周奕总算看清了屋里的样子。
很普通农村的农村房子,没有周奕想象的那么贫寒,墙上涂了石灰,但屋里的横梁可以看出来,房子有年头了。
外屋是灶台、桌椅板凳和各种各样的杂物,还有一些小孩子的廉价玩具放在角落里。
“你…你们坐一下,我去找一下。”丁婶说着,进了里屋。
里屋的灯亮起后,周奕总算看清了。
一张床,一个大衣柜,还有一个电视柜,上面有一台黑白电视机,是这个家唯一的电器。
里屋的窗户上,还贴着撕下来的宝宝挂历。
没看见丁婶的儿子,也没看见她丈夫。
周奕和吕铁柱没有坐,而是站在门口,里屋的丁婶正在翻箱倒柜,显然东西不是马上就能找到的。
周奕小声问道:“铁柱哥,怎么没看到她儿子姚喜?”
吕铁柱回答道:“喜子在镇上打工,自从孩子没了后,他就不太回来了,就剩老两口相依为命。”
“相依为命?那姚叔呢,这屋里也没人啊?”
吕铁柱朝门外一伸手说:“喜子结婚以后,丁婶和姚叔就住外面了。”
“外面?”周奕奇怪地走了出去,刚才也没看见还有其他房子啊。
“那儿。”吕铁柱朝右边的黑暗里指了指。
周奕从他手里拿过手电,朝那个方向照过去。
当微弱的手电光照亮那个方向的时候,他整个人一下子就愣住了。
原来在两间砖瓦平房的旁边,真的还有一间,是用旧木板和木头搭起来的,上面铺了稻草,又矮又小,只能算比狗窝强一点。
在农村这种房子基本上都是用来堆放柴火杂物的,从没见过住人的。
周奕无法想象,老两口每天住在这样的环境里,是怎么熬过来的。
大概只有孙子,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就像漫漫长夜中的一盏孤灯。
结果最后,这盏灯还熄灭了。
唯一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勇气,恐怕就是希望吴月梅被枪毙的奢望了。
“这吴月梅也被抓了,怎么不回屋里住啊?这房子又漏风又漏雨的,条件多艰苦啊。”周奕说。
“姚叔不肯啊,在屋里连口水都不喝,死犟死犟的。”
“找…找到了。”这时屋里传来丁婶的声音。
两人折返回去,丁婶手里拿着一张名片,递给周奕。
周奕接过来一看,就两眼冒光。
果不其然!
名片上写的是,《武光都市报》,记者,李翀。
居然以这种方式产生交集了,周奕属实是没想到。
“这个记者是怎么找上你们的?”
“我也不知道,他说是从别人那里听到的。”
“你最后一次联系他是什么时候?”
丁婶摇着头说:“不…不记得了。他本来还说一定会帮我们的,结果后面喜子有回给他打电话,然后就打不通了,喜子说是空号。”
周奕看了看手里的名片,没有手机号,只有报社的座机分机号。
能印在名片上的,就不可能是空号。
所以姚喜联系李翀肯定是在李翀已经出事之后。
不过就这件事的性质,周奕觉得应该和李翀自杀没有什么关系。
“丁婶,这张名片我能先拿走吗?”
丁兰英点了点头。
周奕又安慰了两句后,跟吕铁柱离开了丁婶家。
站在路口,周奕回头看了一眼,他看见丁婶关上了门,然后那瘦弱的身影慢吞吞地朝旁边的棚屋走去。
走到一条小路的岔路口时,两人停了下来。
吕铁柱有些担忧地问:“周奕,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铁柱哥你说。”
“虽说你在你们那儿是市局刑侦支队的,可这里毕竟不是你们宏城,这事儿你恐怕不太好管吧?”
吕铁柱的话没毛病,就像周奕去安远那次,异地办案要走申请程序的。
“嗯,我知道,不过铁柱哥你不用担心,我有分寸,我明天先去镇上找姚喜了解下情况。”周奕刚才特意问了姚喜在镇上做什么,住哪儿,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他有一些比较重要的问题问对方。
“那县里你打算去吗?”
“看吧。”周奕模棱两可地回答,“铁柱哥,没事儿,你忙你的就行,不用管我。”
周奕知道对方是担心自己要拉着他去县局找人,所以立马就转了口风。
他不想为难吕铁柱,免得给他造成麻烦。
云山县县局肯定得去,只是去了以后怎么着,周奕其实已经想好了。
有时候人不能太死板,得适当的走点捷径。
自己现在也算认识不少省厅的领导了,得活用一下资源。
再加上下个月自己就要调来武光市局了,提前个把月了解下情况,应该不算太大的问题吧。
这事儿当然不能和吕铁柱说,村里人不知道啥叫省厅的领导,他可知道,那回头不知道消息还得传成什么样了。
看丁婶就知道了,这因果来自于自己那碎嘴子的亲妈。
跟吕铁柱道别后,周奕拿着手电往回走。
云霞山山脚下的农村夜晚,空气里透着丝丝凉意。
周奕晃悠着手电,走在羊肠小道上。
不知道为什么,他打小就不怕黑,更不怕鬼。
在别的小孩既怕黑更怕鬼的年纪,周奕对毫无畏惧,对于儿时流行的那些拙劣的鬼故事,别的小孩面露惊恐,周奕则是嗤之以鼻然后开始挑刺。
这可能是得益于爷爷从小就给他讲打仗的故事有关吧。
如果说刽子手不怕鬼,戾气重。
那上战场,保家卫国、杀鬼子的老战士,那就是鬼见了都得仓皇逃窜。
小时候不怕,后来就更不怕了。
不只是因为当了警察,而是因为他知道,人比鬼可怕多了。
他没见过鬼害人的,但他见过人用各种办法害人。
沿路走回姥姥家,远远的就看见门半掩着,门缝里透出暖黄色的光亮。
门里一个脑袋探出来喊道:“小奕?”
“姥爷?”周奕一听声音,赶紧快步跑过去,“姥爷,你咋还没睡啊。”
周奕的姥爷打开门放他进来说道:“你不回来我跟你姥姥哪儿睡得着啊。小霜也没睡呢。”
周奕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
一边是姥姥,一边是陆小霜,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正眼巴巴地看着他。
“我没事儿了,你们赶紧休息吧。”
姥姥说:“我先给你打水洗脸洗脚。”
“没事儿姥姥,我自己来就行。”
“你小时候不都是姥姥给你弄的。”姥姥笑着去给外孙打水。
周奕和陆小霜相视一笑。
都收拾完了,才回屋休息。
周奕进屋时不由自主地愣了下,原本前面自己理出来的那张床上,不仅挂上了蚊帐,还铺上了席子,放了枕头和毯子。
陆小霜说:“我跟姥姥说了之后,姥爷给装上的。”
“那你睡里面那张床吧,我睡外面这张,这样安全点。”周奕说。
陆小霜笑了:“有你在,这屋子不就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嘛。”
夜晚,两人躺在各自的床上,墙角点着蚊香,飘起淡淡的清香。
屋外是有规律的蛙鸣声。
很有夏天的感觉。
“小霜,你睡着了吗?”
“没呢。”
“我明天先得去一趟镇上,然后再去一趟县里,所以爬山看日出可能…”
周奕还没说完,陆小霜就说:“没关系,你忙你的呗。我正好多陪陪姥姥和姥爷,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喊姥姥姥爷呢。”
“你…”周奕想问你没见过自己姥姥姥爷吗?但转念一想,陆小霜的母亲是南方人,她十三岁之前一直跟父母在大西北,十三岁之后来的宏城,其他地方他都没有去过。
“我妈说在南方不叫姥姥姥爷,叫外公外婆。我妈说我外公在她十二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是外婆一个人辛辛苦苦把他们几个拉扯大的。我还想着以后有机会去妈妈的老家看看外婆。”
周奕立刻说道:“下次我陪你去吧。”
陆小霜却没说话,瞬间屋里就安静了下来。
周奕也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你外婆她…”
“嗯,我妈去年给我写信的时候,在信里说外婆已经过世了。”陆小霜的声音有些哽咽。
即使是素未谋面的外婆,在她心里一样也很重要。
周奕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索性没说话,因为他知道疗愈生离死别的最好药方就是时间。
第二天,周奕醒的时候,陆小霜已经起来了,在帮忙喂鸡。
大黄在她脚边不停地转悠。
吃过早饭,姥爷去找了村里的人,然后周奕就搭着村民的三蹦子去了镇上。
自从云霞山开发景区之后,云来镇上的人就多了不少,尤其是到了暑假人就更多了,毕竟山里凉快。
不过上云霞山的景区入口不在下光村,在离下光村两公里左右的地方,因为那里地势比较平坦,开发出来的山路对游客也比较友好。
云霞山很大,远比宏城和泰城交界的那个荒山要大得多,所以很多地方并没有开发,有些地方陡峭得很,听姥爷说只有那些专门的采药人才有本事进山。
到了镇上,周奕不由得想起了那群大学生。
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听从自己的建议。
总有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干出蠢事儿来,尤其是当一群这种蠢货聚在一起时,那干蠢事的几率就更大了。
自己作死不可惜,就怕连累无辜的人。
周奕根据昨晚丁婶说的地址,在一个小作坊里找到了姚喜。
姚喜身高不到一米六,又瘦又小,说是三十出头,实际看起来更像四十多,活脱脱就是一个年轻版的丁婶。
他灰头土脸,身上的衣服应该很久没洗了,脏得不成样子。
他警惕地抬头看着周奕问:“你…是干嘛的?”
“哦,我叫周奕。”
他还没自我介绍完,对方就摇了摇头:“不…不认识。”
“张志祥你知道不?我是张志祥的外孙,我妈叫张秋霞,跟你一个村的。”
姚喜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认…认识。”
周奕这才发现,姚喜还有些结巴。
“我来找你,是因为昨天你母亲丁兰英来找过我。”周奕掏出了证件说,“我是个警察。”
听到警察两个字,姚喜明显愣了一下,有些畏惧地看着周奕。
“不过你别紧张,我不是以警察的身份来找你的,我是以邻居的身份想找你了解点情况的。”
周奕话音刚落,没想到姚喜低着头转身就走。
由于身高差距太大,加上他低着头,周奕根本没法看清他的表情。
他赶紧追了上去。
“你别害怕,我就问几个问题,问完就走。”
可姚喜却只是嘀咕着说:“我…我要干活了…我还…还要挣钱给…给我爸看病,你别…别来找我。”
他这异常的反应让周奕有些摸不准情况,不知道他是在故意逃避还是单纯木讷。
这时有个中年男子指着周奕问道:“嘿,你干什么的?”
周奕知道没辙了,只能掏出自己的证件说:“警察。”
但他并没有说自己是在执行公务。
中年男子应该是小作坊的老板,显然清楚姚喜的情况,不再说话了。
但姚喜却始终躲着周奕,不管问什么都不回答。
周奕终于知道为什么吴月梅会在姚家作威作福了,就姚喜这懦弱的性格,别人骑脖子拉屎他都未必敢发怒。
但该问还是得问。
“姚喜,尸检这东西不是你想的那样,是科学的方法。”
“你是孩子的父亲,原则上你同意就可以了,你不用顾虑你父母的想法。年纪大的人有时候思想不够开明。”
周奕昨天晚上听吕铁柱说过后,就已经有打算了,劝丁婶没用,要劝只能劝姚喜。
可姚喜还是无动于衷,仿佛压根没听见周奕说话一样。
周奕被他这油盐不进的态度给惹恼了,大声说道:“姚喜,孩子死得不明不白,现在还躺在县里的殡仪馆冷柜里,你这个当爹的就这么冷血,不想给孩子讨个公道吗?”
这句话,终于让姚喜有了反应。
他手里干活的动作停了下来,扭过脸来怒视着周奕。
这个瘦小的男人冷冰冰地说:“那野种不是我儿子!”
周奕一下子就愣住了,这眼神、这语气,居然是姚喜这样的男人说出来的?
难道他早就知道姚欢欢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所以根本无所谓孩子的死因?
不对啊,如果一开始就知道的话,男人就算再窝囊,也不可能为了别人的孩子让自己父母吃这么多苦啊。
“姚喜,你是不是最近去看守所看过吴月梅?”
周奕昨天晚上躺在床上想过,吴月梅被放出去后又被抓起来,中间的关键就是李翀的介入。
李翀从哪儿得知这件事的不重要,记者本身就很敏锐,而且也有不少信息渠道。
他思考的是李翀怎么让姚家人去县局报案的。
想来想去,就一个可能,以虐待的名义报案。
97年这个时候的虐待罪,是属于告诉(第四声)才处理的犯罪,所以明确用这个名义报案,和之前去派出所报案其实就属于两起案件了。
姚欢欢的死和吴月梅的行为之间是否有直接或间接关联,这个在没做尸检之前无法确认。
但孩子尸体上的那些淤青是肉眼可见的,再加上姚家人的证明,以及之前报过警的记录,以虐待嫌疑再把吴月梅抓起来的可能性最大。
不过云山县县局的办事效率属实太低了,从孩子出事到现在两个多月了,还没有结案吗?
而且如果姚喜能去看守所看探视吴月梅,那就说明吴月梅是被治安行政拘留的,因为刑事拘留不允许家属直接探视,必须通过律师代理人。
周奕感觉,这里的县局貌似做事不太规范啊。
姚喜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又不再说话了。
周奕知道从这人嘴里是问不出东西来了,这种人性格执拗古怪,有时候甚至比一些犯罪嫌疑人都难搞。
看来只能去县里面问问情况了。
周奕又坐昨天那条线路去县里,因为从镇上去县里就这一条线路,而且要等好久。
趁着等车的功夫,周奕给吴永成打了个电话。
“吴队,是我啊。”
“我知道是你,你不是爬山去了嘛?”坐在支队长办公室的吴永成接起电话,心里有些打怵。
好端端的休假,给自己打电话干嘛。
“吴队,我下个月是调到武光市局的刑侦支队吧?”
“是啊,通知你不都拿到了嘛,到年底,四个月,你跟陈严前两天不刚从省里培训完嘛。你居然问我?”
“武光这边刑侦支队的领导你熟吗?”
“还行吧,上次抓龙志强不是他们也来支援了嘛。”吴永成沉声问道,“你别告诉我,你那儿又出事了啊?”
周奕略有些尴尬的嘿嘿一笑。
可吴永成却被这笑吓得一激灵。
“什么案子?严重吗?”
周奕赶紧解释:“小案子,小案子。”然后把事情简单地说明了下。
吴永成听完后问道:“所以你是觉得,吴月梅有故意杀害自己儿子的意图?”
“这个我不敢确定,但她对姚欢欢的虐待确实不合常理。再加上姚喜刚才说的话,如果吴月梅从始至终都知道姚欢欢不是姚喜的孩子,并且对孩子的仇视也是来自于此的话,那故意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吴永成点了点头,事情他是听明白了,案子其实不复杂,就是办案机关有点不作为,加上涉案人员估计也不配合,导致拖了这么久。“但你要知道,这种案子很难判死刑的。”
周奕点点头:“我知道,但总比糊里糊涂判个两三年好吧。两三年,在里面减减刑很快就出来了,对这种恶人来说根本不痛不痒。”
吴永成知道他的性格,没有劝他少管闲事,而是问他这案子现在是归武光市局管吗?
“不是,没到市局那边,是当地的县局负责。”
“县局?哪个县?”吴永成问道。
“云山县,我姥姥家就在这个县。”
“云山县县局呐…”
周奕听对面语气不对,忙问:“吴队,你有熟人在这边?”
“嗯。”吴永成无奈地说,“这人你也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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