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光村,周奕的姥姥家。
三间低矮的平房,一圈篱笆墙,院里有树有井,有条黄毛土狗,还有一个鸡舍。
旁边有条蜿蜒的小河,不远处就是青葱碧绿的云霞山。
烟囱里升起袅袅的炊烟,屋里是欢声笑语。
除了周奕的姥姥姥爷之外,大舅一家和二姨一家子都来了,城里的小舅舅明天会带老婆孩子回来吃饭。
周奕的大舅家有两个女儿,大的跟陆小霜同年,小的十五岁。
周奕他们这一辈已经实施计划生育政策了,一般家里就一个。
要是多生了,就得罚款,像周奕父母在钢厂的职工家庭,那就得丢工作。
所以大舅家生第二个女儿的时候,都是藏着掖着的,生完了孩子都是放在爷爷奶奶这里养的,长到三岁了才敢抱回家的。
不过那年头生第二个的,都是为了生儿子。
可偏偏事与愿违,第二个还是女儿,大舅舅就只能认命。
二姨家也是个女儿,今年十六岁。
倒是小姨和小舅舅家生的都是儿子。
周奕挨个介绍,陆小霜一个个叫人。
张秋霞这大喇叭,早就跟娘家人炫耀过了,周奕现在混得怎么怎么好,找到女朋友长得漂亮,懂事,还是名牌大学生。
所以二姨和大舅在对自己上中学的女儿说的都是同一句话:“快去,有啥不懂的快去问姐姐,姐姐可是大学生。”
周奕的大表妹叫张萱,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在家玩了两年后,去年满了十八岁就被父母安排进厂了。
在乡下,一个女生如果不能靠读书改变命运,那等待她的基本就只有两条路,要么外出打工,要么在家早早地被嫁出去,然后生孩子,重复父辈的生活。
张萱就是后者,她是个性格懦弱的人,不善言辞,逆来顺受。
所以上一世二十岁就经媒婆介绍,早早地嫁人了,第二年就生了个女儿。
只是可惜,周奕的这个表妹夫不是什么好货色,孩子才五岁的时候,就因为嫖娼被拘留,大舅当时还给周奕打电话想求他托关系捞人。
别说周奕那时候没这人脉,就是有,也不可能帮忙。
出来后消停了两年,后面倒是不嫖了,结果直接在外面勾搭上了一个以前在南方当发廊妹的女人,搞得家里鸡飞狗跳的。
周奕在厨房跟姥姥姥爷聊了会儿天,出来看见陆小霜正在教两个表妹做作业,笑了笑。
但是没看见张萱,就走到了屋外,发现张萱正站在鸡舍面前发呆。
“萱萱。”周奕走过去喊道。
“哥。”张萱应了一声,又低头看那群鸡。
“最近工作怎么样?”
“就那样呗,没意思。”
“镇上的小厂子,确实没什么意思。你要不去城里报个培训班什么的,学点技术,然后在城里找份工作?”
张萱摇了摇头说:“我爸不让我去城里,说女孩子家家出去不安全。他说过两年找个好人家嫁了,早点生娃才对。”
周奕很无奈,但这其实不是大舅的问题,他就是个农村干苦力的,他的认知有限。在他的认知层面,他就是觉得这样才是对的,何况这也不违法乱纪的。
“你别管你爸怎么想,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张萱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其实挺羡慕姐姐的。”
她说的姐姐自然是陆小霜了,不过这是因为周奕的缘故才这么叫,实际上两人同年,张萱甚至还比陆小霜大三个月。
“姐姐她读的是名牌大学,以后出来肯定有出息。所以人跟人真的不一样,可我真是的读不进书,一读书我整个人就犯困。”
张萱有些伤感地说:“我不知道我想干啥,我只知道我不想这么早就嫁人了。”
周奕听完这话,很无奈,因为事实就是如此,不是每个人都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的。
很多人都是平凡的普通人,他们随波逐流,顺应时代和历史的发展向前。
但他们平凡,并不意味着他们无能。
周奕一直觉得,一个人,只要不作奸犯科、违法乱纪,能养活自己养活家人,给国家纳税,就是值得尊敬的。
平凡,就是伟大。
想来想去,实在想不起能怎么帮到自己这个大表妹,周奕决定神棍上身了。
“萱萱,上回我碰到个大师,顺便拿你的生日给大师算了一卦。大师说,你以后千万不能嫁给属龙的人,也不能嫁给姓刘的人,因为属龙的和姓刘的跟你命中相克,会克死你爹妈的!”周奕煞有介事地说。
“啊?”张萱愣了。
“你就这么跟你爸妈说就行了,就说我特意找的五台山大师给算的。”
“哦,那我找我爸去。”张萱有点懵地走开了。
周奕心说,我也只能帮到这里了,起码把前世那个人渣妹夫给搅黄了再说。至于这一世她能碰到什么人,那就看缘分了。
正琢磨着,突然发现脚边有东西在蹭自己。
低头一看,正是姥姥家的那条土狗。
“哎呀,大黄啊,想我没?”周奕蹲下来撸狗毛。
这时他突然察觉到身后有人,回头一看,是陆小霜。
“辅导完了?陆老师?”周奕笑着问。
“嗯,你两个表妹都挺聪明的,一点就通。”陆小霜蹲下来。
“大黄,叫姐姐。”周奕逗狗说道。
“他要真开口叫姐姐,你得吓死,那是成精了。”
“放心,建国后不许成精,龙王来了也得当泥鳅。”周奕打趣道,“不过大黄是挺聪明的,你看你第一次来,它就知道你是自己人,不咬你。”
陆小霜伸手摸了摸大黄的脑袋,它立刻享受地趴在了地上。
“嘿,你个重色轻友的家伙。”周奕笑骂着撸了撸大黄的脑袋。
“周警官还会算命呐,又是属龙的,又是姓刘的都算出来了,这也太准了吧。”陆小霜突然说。
周奕心里一惊,这是听到刚才自己说的话了啊。赶紧圆谎道:“我哪儿会啊,大师算的,大师。”
这回他总算是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说了一个谎,得拿十个谎来圆了。
怪不得那些犯罪嫌疑人撒起谎来总是破绽百出的,确实是越问越容易暴露啊。
看来以后还是得尽量少开口说这样的话,尤其是在陆小霜面前。
周奕总感觉,自己之前是不是不小心暴露了什么。
“那…大师有没有替你算过,你会找个什么样的?”陆小霜笑眯眯地问。
“大师说…”周奕刚要开口,地上的大黄突然“旺旺”的叫了两声。
然后屋里姥姥的声音喊道:“吃饭咯!”
“来啦。”周奕回答道。
农村还有一大特色,就是吃过晚饭后喜欢互相串门,尤其是夏天。
这种山脚下的村子到了晚上特别凉快,很多人会在院子里乘凉,拿个蒲扇摇啊摇,来了人坐着小板凳唠会儿嗑,切个西瓜,惬意无比。
周奕母亲张秋霞就是因为在农村长大,从小串门惯了,加上后面住的是钢厂宿舍,邻居又都是工友,所以特别喜欢串门聊天。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老人后来被子女接到城里养老后郁郁寡欢的原因,因为城里邻里之间边界感都很强,很多人一年到头连对门邻居都看不见几次。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慢慢疏远的。
今天,老张家的外孙子来了,还带了女朋友回来,那自然左邻右里晚上都来串门了。
都夸周奕有出息,夸陆小霜长得漂亮又朴实,这在农村就是对男女最大的夸赞了。
周奕姥爷脸上的笑容就没停过,第二天姥姥还跟周奕说,你姥爷昨晚睡一半还傻乐呢,把她吓一跳。
村里有户人家,姓吕,他家的小儿子叫吕铁柱,是云来镇派出所的一名基层干警,比周奕大个四五岁,小时候一起玩儿过。
今年过年的时候还见过,当时周奕刚去派出所工作没多久,张秋霞还让他向吕铁柱多多请教经验。
这一转眼,半年没见,一个还是派出所民警,一个已经成了市局刑侦支队的红人了。
吕铁柱看着手里周奕的证件,眼里满是羡慕,同样都是警察证,就是这单位不同,那就天差地别了。
“哎呀,真好,真好。”吕铁柱爱不释手地擦拭着周奕的证件跟旁边人说,“你看这刑侦支队几个字,写得多好啊,多气派啊。”
周奕笑了笑。
“周奕,你这咋办到的?你这可是连跳三级啊,我还从没听过这样的事呢。”吕铁柱依依不舍地把证件还给周奕问。
从派出所到分局再到市局,那可不就是连跳三级嘛。而且吕铁柱可是知道的,老张家和老周家可都没啥当官的亲戚,所以这在他看来是匪夷所思的事。
“铁柱哥,我这就是赶巧了,碰上一起案子,帮了点忙,然后被市局的领导看上了,就破格把我调过去了。”周奕含糊地说。
“是嘛,那这位领导可真是你的贵人了。”
这时旁边的人问他:“你跟周奕,现在级别差多少?”
吕铁柱一听,夸张地说:“那我们俩现在就是天差地别,周奕是那打孙猴子的十万天兵天将里的一个,我就是孙猴子闹龙宫时猫在角落里的一条鱼。”
听到他这形容,所有人都哈哈大笑,周奕也忍不住笑着说:“没那么夸张,我也没啥级别,我跟铁柱哥一样,都是人民警察。”
说说笑笑间,周奕看见外面又来了一道身影,急匆匆地沿着篱笆走,走过了都浑然不知。
众人不由得都安静了下来,把目光都投向了这人。
还是周奕的姥姥眼尖,喊道:“丁婶,你走过头啦。”
众人哄堂大笑,外面的丁婶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往回走,从门口走了进来。
由于光线太暗,周奕前面看不清这位丁婶的样子,等走近了一些后借着屋檐上昏黄的灯光才看清。
是个六十多的老太太,貌似以前应该见过,不过印象不是很深。
周奕看到老太太的时候,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不因为别的,只因为这位丁婶的脸色很难看。
这是有事儿啊。
周奕的姥姥是个精明人,而且显然知道一些事情,搬来一张小板凳劝道:“丁婶,有些事情都过去了你就别再想了,看开点,趁他们小两口年轻,再生一个。”
姥姥这话让周奕不好的预感更强了,这意思是她家孩子出过事儿?
丁婶很瘦,像个干瘪老太太,嘴里牙也掉了一些,有些稀疏,再加上穿的衣服上打着补丁,显然是条件比较艰苦。
她没坐下,而是指着周奕问他姥姥:“嫂子,这是你那个在市里当官儿的外孙不?”
周奕姥姥赶紧解释:“当警察,抓坏人的,不是当官儿。”
丁婶眼神涣散地点了点头,嘴里喃喃着:“抓坏人好,抓坏人好啊。”
突然,下一秒她就做出了令所有人都震惊的事情来。
她扑通一声跪在周奕面前就开始磕头,一边磕一边大喊:“青天大老爷,你要为我孙子做主啊。”
这猝不及防的一幕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周奕赶紧去扶对方,可丁婶整个人趴在地上死活不肯起来,只是一味的哭。
“快来搭把手。”姥姥冲旁边几位大婶喊道。
众人手忙脚乱,这才把这位丁婶从地上拽了起来。
毋庸置疑了,这里面有事儿!
缓了一会儿,丁婶的情绪才稳定。
周奕这才开口道:“丁婶,我不是什么青天大老爷,我就是个普通的警察。但如果你真遇到什么问题了,可以跟我说,警察不会不管的。”
“哎…”丁婶一声长叹,又哭了起来,“我孙子,我孙子被那个坏女人给害死了,你们警察也不枪毙她。没天理没王法啊!”
周奕扭头看了一眼吕铁柱,询问他什么情况?
吕铁柱的表情有些尴尬。
“丁婶,你说的这个坏女人,是谁?”周奕问道。
丁婶咬牙切齿地说:“就是我儿媳妇那个贱人!她杀了我孙子,她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