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字贰壹洞府。
院落之中没有多少变化,只是地上有些落叶,时隔两年未归,回来看见此番景象,还别有一番感慨。
迈步走进洞府,熟悉的陈设,一切如常。
虽然并不脏乱,但他还是催动些许灵气,拂去了些许尘埃。
自从离开宗门前往红枫原,数年下来,还没有好好休息过。
在此之前还没有什么多大的感受,可一回到这洞府之中,忽觉疲乏。
宋宴先是在灵泉温池之中,好生沐浴了一番,随即躺在床上,宽衣而睡。
筑基之后,除非刻意,否则其实是不需要睡觉的。
但也不知是不是此番回宗,许多事情告一段落,宋宴这一觉便睡了六个多时辰。
直至寅时才悠悠醒转过来,顿觉神采奕奕。
随后才迈入洞府静室之内,开始梳理起此行的收获。
仙朝遗迹之中,杀掉的那些修士所得的乾坤袋中,没有什么值得宋宴关注的东西。
将灵石转移到自己的乾坤袋,随后再将其中的法器、丹药、符箓等杂物一一梳理好,分门别类装入不同的袋子。
留了一些品质不错的飞剑和几枚记录有内容的玉简,其余到时候都要拿去出手换成灵石。
最后,他才将那柄自杜邮亭院中取得的环首长剑从乾坤袋里取了出来。
这柄剑长约四尺一寸,直刃环首。
剑身笔直修长,没有剑格,朴实无华,结构简洁,没有纹饰雕琢,触感冰凉沉厚。
末端扁圆铜环,环内阴刻云纹。
剑身近柄处蚀刻篆文二字。
“束锋…”
宋宴口中琢磨着这个名字,沉默了片刻。
这位白将军说这柄剑与自己有些渊源,却到了最后,也不肯去院中看它一眼啊。
宋宴随即便催使了剑气,融入其中,徐徐炼化。
炼化束锋的过程不算太长,大约六七个时辰便炼化完成了。
宋宴并指,驭使束锋在空中飞转了一阵,便将它收回了无尽藏中。
与此同时,神念一动,也进入了两仪界内。
只见那束锋斜斜插在了剑道莲花的身边。
周遭剑气涌动,那莲花虚影上,一抹梦幻般的色彩抬起,悬停空中。
却见天穹之间,有丝丝缕缕的阴阳二气,徐徐垂降而下,在束锋的上方,汇聚成一个人形虚影。
他少年模样,持剑习武。
击刺点崩,剑如飞风。
忽然,他望向宋宴,垫步上前,一剑刺来。
与此同时,那一缕梦幻之色,汇入少年的剑尖,一同刺入宋宴的眉心。
“怎么,事到如今,却舍不得走了吗?”
耳边隐隐约约传来声音,似乎是一个男子在同自己说话。
“哈哈哈哈…”
一双大手在自己的肩膀上拍了拍。
“好男儿志在四方,等到你在这世间闯出了一番名堂,自可衣锦还乡。”
睁开眼,面前是一位中年模样的修士。
只是他头戴斗笠,穿着古朴。
四周似乎是村中田野,脚下是乡间土路。
回头一望,月朗星稀,一座静谧的乡村在夜空之下伫立。
难不成真是因为要背井离乡,所以一时晃了神么?
这里是我的家乡,郿邑白家村。
“好了,不要婆婆妈妈的,早些赶路吧。”
这个人是我的师傅,一位老武仙。
我的名字叫白起。
老武仙姓司马,据他自己说,他也曾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调兵遣将,征战沙场。
只是年纪大了,便卸甲云游,行走世间。
途径白家村的时候,他发现了白起这个有些特别的少年。
连哄带骗,要把他的这份资质天赋,带出这座小县城。
老者邋遢随性,腰间常挂一个旧葫芦,自身修为在旁人看来稀松平常,无甚惊天动地的本事。
却总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遇到熟络的能人异士,仿佛半个天下都认得他这张其貌不扬的脸。
白起时常问他。
“老武仙,你从前去过军中么?做到什么官职?”
老武仙却从来都没有正儿八经回应过他。
此前明明还说自己什么调兵遣将,一副大将军的模样,可每每提及此事,却又总是含含糊糊,说不清楚。
只说什么,客卿。
这位老武仙寻常教白起的,也不过是一些基础的吐纳法门,锤炼体魄的笨功夫,以及一些似是而非的“江湖经验”。
只有听闻仙秦又与哪里发生了大战,他才会同白起指指点点,谈及一些用兵之法。
少年也曾问过老武仙,怎么不教自己些真功夫。
“你这小子,天赋异禀,璞玉浑金。”
“若是好生雕琢、冶炼,定然能成就惊世之才。”
老武仙说道:“光靠老头这点微末本事可不够,得找个真正的高人才行。”
真正的高人…
有多高,是什么人?
老武仙带着他四处转悠,一直都没有找到那位所谓的高人。
时逢仙秦之略,东击三晋,图谋天下。
亟需精兵强将,仙秦君主雄心勃勃,彻底推行军功爵制,不计出身,提拔平民人才。
老武仙自然看出白起入军的意向,也不阻挠,便暂且与之分别。
“小子,等我寻得那位老友,再来找你。”
老武仙不知施了个什么法术,却见他腰间那旧葫芦之中,飞出了一柄长剑。
横在白起的身前。
“此剑,便是许多年之前,那位高人赐下的。”
老武仙看向长剑,流露出追忆的神色。
“你如今要上沙场征伐,尚且缺一柄趁手的兵器,便暂且借给你。哎,可是要还的啊。”
“日后相见,你封侯拜将了,可不要翻脸不认人,把老东西我赶出营帐去啊!”
“哈哈哈哈…”
这柄剑,的确有些神异之处。
持此剑修习武道,白起只觉如虎添翼,本就有极高的天资,修炼速度更上一层楼。
即便是入伍行军,有了更加适合作战的长枪长戟,此剑也一直佩在他身边。
短短数年之间,白起便因其武道造诣和善用兵的功绩闻名军中。
又因秦丞魏冉举荐,逐渐得到了仙秦君主的任用。
这一年,秦国攻晋。
左庶长白起随军出征。
晋国韩魏两氏,扼守崤函,阻秦东进。
一日,白起正在军中研究晋国形势,却听闻有人上门求见。
仙秦攻势受阻,心烦意乱,他原本第一时间是想拒绝。
不过为免误事,还是问了一句。
“何人求见?”
“一个老人家。”
来报的士卒思索了片刻说道:“他说他姓司马,让我转告您,说老武仙来取回飞剑。”
白起一愣,随即连忙说道:“快请进来。”
“是。”
老武仙的样子,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似乎更加苍老了。
头上,多了许多白发。
“啊呀,不愧是少年英杰白将军啊。”
老武仙打趣地说道:“我还以为,你小子要把我给忘了呢。”
“行了。”
白起将身边的长剑解下,递给了老武仙,没有多少犹豫。
这原本就是他的东西。
“这也没有外人,有什么事儿说吧,那高人,找着没?”
老武仙不可能真的因为要来取走飞剑而找上自己,他当然清楚。
多半是因为他找到了那个所谓的高人吧。
如今自己已经筑成武道根基,真元饱满,正是凝丹的重要关头。
若真有什么高人相助指点,自然是极好。
对自己的武道之路,也有帮助。
“嘿嘿,你小子真是聪明。”
老武仙嘿嘿一笑:“这剑啊,你且先自己拿着,不急着还我。”
“我已经找着那位高人了,你若有空闲,便随我走一趟吧。”
“而且…”
老武仙煞有介事地指了指地下:“人家就在晋国。”
“你说巧不巧。”
白起略一思索,便答应了下来。
正好,仙秦与晋国的战争,陷入了僵局,与将军和几位同僚知会了一声,就随老武仙暂时离开了军营。
翻山越岭,踏入了群山深处,一座平平无奇的竹林小庐。
“千涯前辈!”
两人来到竹庐之前,却见门扉大开。
迈步走入其中。
竹庐的主人是一位面容清瘦的中年修士,一身宽松的玄袍,周身气息丝毫不显,恍若古剑归鞘,锋锐内敛。
与老武仙一样,腰间别了个酒壶。
咦?怎么今日老武仙反而没有带他的那个。
院中除了这位之外,还有一个少年人。
他盘坐竹林中,中食二指合并,御使一柄黑白两色的飞剑,在竹林之间流转,施展剑招。
这位前辈,似乎是在指点少年剑招:“这一式,应当避实击虚,先弱后强。”
白起看了他几眼,心中暗道:“炼气士…”
他在看那少年,那少年也看向他,心神一个不稳,斩去了好些竹子。
“咚。”
一支戒尺结结实实在那少年的头上敲了一下。
“心不静。”
“不是,师傅,我…”
“我我我,我什么我,去,给二位客人做饭去。”
那少年欲言又止好几次,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去给老武仙和白起准备吃食。
不过,他倒并没有把气撒在白起的身上,路过他们时,还亲切的打了招呼。
“千涯前辈,别来无恙啊。”
老武仙嘿嘿笑着:“令徒这一手御剑之术,真是出神入化。”
“我教的好。”
“哈哈哈哈,那是,那是。”
被老武仙称为“千涯前辈”的修士,并没有什么世外高人的架子,反倒很是亲和。
这也叫白起心中悬着的大石松了一松。
“留下来吃个饭吧,我这可都是灵米、灵酒、灵兽的肉。”
千涯忽然望向白起:“吃了,增强气血,有益武道。”
“子隐的手艺很不错,一会儿吃了你们就知道了。”
“多谢前辈。”
老武仙与千涯闲谈,说到白起:“这小孩,根骨极好,资质绝佳,就是这心性太利,我怕我教不好,他要走岔路。”
“呵呵,司马兄,儿孙自有儿孙福。”
千涯瞥了一眼白起:“人家有自己的路要走,你管这管那,你管得着么你。”
“这…”
千涯冲白起说道:“你说是吧。”
白起忽然觉得这个千涯前辈很有意思,没忍住,笑了出来。
却见千涯忽然向白起招了招手。
没等他反应过来,那柄飞剑就自行飞出,横在了千涯的面前。
“不过,司马兄的担心不无道理,也不能叫你们白跑一趟。”
“我便传你一式剑招,若能悟出其中剑意,你可以将剑意作为根基凝丹,也免了去走武仙的路子。”
“若是不能悟出剑意,它本身也算是一式不错的剑招,算是我送你的。”
“此剑,我也会重新炼制一番,至于用不用,那就看你自己了。”
“多谢前辈。”
白起心中琢磨,千涯前辈恐怕如何也得相当于道婴境界。
这样一位世外高人所炼制的飞剑,自己又哪里有什么不用的道理。
在白起的认知之中,这位千涯前辈,便是炼气士之中剑仙一类的人物。
他以一截断了的细竹枝作剑,传授了他这一式剑法。
剑气纵横,或如清风拂柳绵延不绝,或如危崖青松傲骨铮铮。
剑意这种东西,玄之又玄。
有的人天资卓绝,多数意境,看一眼便能感同身受,很快就能够领悟。
有的人虽然资质平平,但若心境恰好相合,早晚,也能够领悟。
而有的人,资质悟性太差,心境不对,努力的方向多半也是错误的,那么也许穷极一生,也悟不得半点。
很显然,白起属于第一类。
千涯前辈仅仅展示了一遍。
等回了军营之中,他仍旧会不断在脑海之中回忆推演那一式剑招。
某一日,白起枯坐林间,周身草木无风自动,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锐意透体而出。
只是这剑意却与那日千涯所展示的意境,全然不同。
杀伐凶戾,凝炼无比。
锋芒内蕴,不动如山,动则裂土开疆。
这剑意已有萌芽的苗头,假以时日,便能以此剑意凝丹。
然而白起却轻叹了一声。
相较于武仙之路,这传统的真武之道,实在是太慢太慢了。
难怪有这么多人想走这一条捷径。
自己已经是天资卓绝之辈,走传统的真武一脉,要想真正成就混元宗师,便要凝丹、蕴丹、抱丹…
这个过程,也许花上数百年的时间,都算短的了。
而若是走武仙的路子,数年甚至数月之间便能有所建树。
数年可抵数百年啊…
武仙真的不好吗?受制于人,与仙朝同生共死,近身肉搏不如真武一脉,隔空斗法也不如炼气士。
的确不好。
但这条路,实在是太快了。
白起倒不是好高骛远,随波逐流之辈。
只是他追寻的东西,本就不是什么自由或是单打独斗。
他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男儿就应当横刀立马,征战沙场,封侯拜将,建不世之功。
再者说…
若是能够让仙秦横扫六合,一统天下,武仙之路,当然也能够水涨船高。
雄心勃勃而起。
此后,白起暂代将军之职,率军击败东周氏,后与韩、魏两氏联军会战于伊阙。
避实击虚,魏军无备,仓促应战,迅即惨败。
韩军震慑,且翼侧暴露,遭秦军夹击,不战自溃。
全歼韩魏两氏之军二十四万,攻占伊阙。
白起一战成名,升任国尉。
秦王接连赐下功法、宝药、神兵,要重用这个平民出身的武人。
他铁了心要走武仙之路,他要让仙秦,成为东荒第一大国。
只是,不知为何。
自从千涯前辈,将那长剑重新炼制之后,白起却觉得使起来,再也没有那么得心应手了。
总觉束手束脚,难以全力施为。
即便是修了武仙,成就凝丹之后,也是一样。
无奈之下,只得将此剑封存。
从此以后,他的征战之路,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率军攻占仙朝楚都,为打击楚国的军心士气,下令放火焚烧了在西陵的楚先王陵墓,仙楚溃不成军。
秦王便以郢为南郡,封白起为武安君。
言能抚养军士,战必克,得百姓安集,武功治世,威信安邦,故号武安。
白起的名号,更是威震天下。
他借助战场杀戮,凝聚纯粹的杀伐之剑意,凭借赫赫军功,收拢万千将士与仙秦子民的崇拜与信仰,化为磅礴香火愿力。
尸山血海之下,他身上的威压一日重过一日,心性也逐渐开始有些狂悖。
长平一役,四十万赵兵投降。
他以为,赵国士兵反复无常,恐日后生灾乱。
于是设计,将赵国降卒四十万坑杀,只留下部分年纪尚小的军士回国报信。
一时震惊当世。
其名号,也成为仙朝战场上最为响亮的一个,令人闻风丧胆。
赵国仙朝,从此元气大伤,一蹶不振。
白起再也没有见过老武仙,也许他是对自己依旧走上这条路,感到有些失望。
也许是在这仙朝乱世之中,死在了某处。
亦或是依旧如同没有见过自己那样,在世间云游。
白起并不感到后悔,他已经做到了自己想做的事,完成了心中的宏愿,并且,现在依旧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然而,武仙之路毕竟依赖君权香火。
于是相应的修行之道,也不再是简简单单的征战杀伐。
等到他真正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似乎已经有点晚了。
朝中应侯妒贤嫉能,畏其大功,使得秦王罢兵言和。
又以他用兵如神为由,令他起兵攻赵。
可彼时天时地利人和,秦军占不到一样,屡次遭到他的拒绝,由此触怒了秦王。
那时,他隐隐开始觉得,自己这条路,恐怕是要走到头了。
直到他奉命与燕国在阳陵会战,战事还未结束,三座仙朝便派人将此地封印。
仙朝来使,不知从何处寻得了那柄飞剑,送到了自己的面前。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看清飞剑上刻着的那两个字。
炼气士的前辈们,真是厉害啊。
竟然能够看得这么远么?
“白将军,走得体面些吧。”
杜邮亭中,白起拿着那柄剑,过往种种一一闪过。
虽然心中有万千不忿,也只化作了一声长叹。
后悔吗?好像也没有。
人总是会去美化那条当年没有选择的路,想着如果当年选了那一条路,也许结果会不一样。
当然会不一样。
只是,会变得更好还是更糟,没有人说得清楚。
人世间行走,无论选择哪一条路,都是会有遗憾的。
棋局成败,不在一招,而在招招。
落子无悔。
“不过是愿赌服输罢。”
眼前的景象如同墨色幻灭,纷乱的思绪逐渐清晰。
束锋横于宋宴身前,嗡然作响。
丝丝缕缕熟悉的阴阳二气,从飞剑之中涌出,没入无尽藏界内的天穹。
现世之中,宋宴双目紧闭,无数剑气从镇道剑府之中澎湃而出。
周身衣袍无风自动,一股冰冷肃杀的锐意透体而出。
他忽然双目睁开,眼中金芒流转,神色之间却满是讶然。
剑意?!
不完全是,只能算剑意的种子。
应当是白起在舍弃束锋之前所悟的一部分剑意。
令宋宴震惊的是,他在已经拥有了自己万象剑意的情况下,又拥有了不完整的镜花水月和眼前这杀伐剑意。
那岂不是意味着,自己能够通过观摩前辈的足迹,重走上古剑修之路,以此获得多种不同的剑意么?
其实这个想法,在此前参悟镜花水月之时,便已经在心中埋下了。
只是直到现在,他才真正能够确定这一点。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看来自己剑意的特殊效果,恐怕就是能够容纳天下剑道万象。
宋宴心中大喜过望。
剑意的强大,无需多言。
况且最重要的还不仅仅是如此,每一位剑修的剑意,都意味着日后有可能以此成就神通。
那是否意味着,自己能够拥有多个神通?
“呼…”
宋宴深吸了一口气,长长地吐出,暂且将心中狂喜按捺下去。
将目光重新投向了飞剑束锋。
其实早在仙朝遗迹之中,便对这位白将军的身份有个猜测。
但他关注的重点,却并不在这尊杀神的身上。
而是在这一次的记忆之中,宋宴看到了两个熟悉的人,和一柄熟悉的飞剑。
那千涯道人的徒弟,好像就是周子隐,周前辈啊…
他御使的那柄飞剑,正是镇恶,也就是如今宋宴手中的本命剑体,不系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