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除夕前夜,在朱温脱甲割袍,王景崇难以决断的时候,淄青之地的平雷声,却好似要破开那厚重云层,令人心头震颤。
淄川城外,上万汉军将这座淄州治所围住三面,另有三万民夫挖掘投石,砍伐树木,修建各类攻城器械。
城外浩浩荡荡的场景,令守城的兖海军只能强忍心中不安,咬牙坚守城池。
“这已经是第十日了,韦宙那个猪犬的家伙是在洛阳当官对吧?”
“直娘贼,他守着这么坚固的城池,连一个月都坚持不到就被朱贼赶走了,如今城池被加固,反倒苦了我们!”
汉军阵前,几名别将、都尉忍不住开口谩骂,而身为讨击使的王式也倍感头疼。
但见远处的淄川城下充满了被烧毁的吕公车、盾车和云车,城墙根还有一个个大坑,而城墙则是凹凸不平,砖头断裂许多,但砖头内部仍旧还是砖头。
王式在皱眉,张延晖则是在对王建讨教:“王郎君,这淄川城恐怕还得攻打十数日吧?”
“十数日?”王建摇摇头,叹气道:“恐怕不止。”
王建用马鞭指着那淄川城说道:“这淄川虽然是淄州治所,但在安史之乱前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城池。”
“后来安史之乱,河南道百姓十不存三,这淄州则得益于后来李正己四代人经营而人口得以增加。”
“眼下虽说还未恢复到开元年间的人口,但州内二十余万百姓,足可称河南前列。”
“李氏四代人加筑淄川、益都等城,后来殿下崛起于陇西,这韦宙得知我军可以方术破城,又加筑城砖三重来加固淄川、益都二县。”
“正因如此,这也是平卢镇内唯二的两座砖城,自然难以攻打。”
“只是这韦宙守着坚城却被朱贼狼狈打跑,最后跑到洛阳投奔了殿下,倒是留下了这两个难题给我们。”
“我军强攻淄川、益都已有八日,耗火药三万余斤尚且无法将其攻下,想要将此城拿下,恐怕还需要不少时日。”
“况且葛从周此人善守,此前以寿春城就能在康承训数万大军下坚守近月,如今兵精粮足,更不好攻打了。”
王建自然知道张延晖的身份,故此对他十分恭敬,对其不解的地方也一一解释。
张延晖闻言,目光看向那依旧屹立不倒的淄川城墙,不免道:“为何不用穴攻?”
见他询问,王建摇头道:“这里河流太多,往下挖不到七尺便会涌出水来,这天气能把人冻出病来。”
“这穴攻之法,在河西、陇西、河东等地还算好用,在河南、河北、剑南、山南等处,就得挑季节,挑城池了。”
以火药包配合穴攻法,威力确实大,是汉军最喜欢用的攻城手段。
只是战术需要因地制宜,穴攻法在冬季的北方根本用不了。
这个时代人口少,又处于温暖期的尾巴,哪怕老天降雨不定,可地下水位却很高。
如河北、河南等地因为人口稀少,在不遭遇旱情的情况下,随便挖一两丈的水井就够三代人吃水了。
哪怕是远离河流的那些耕地,挖个四五丈也足够了。
大旱之下,百姓之所以不挖井取水来浇灌作物,主要还是挖井四丈就开始容易坍塌,而普通百姓又请不起水工帮忙挖掘,即便有钱挖掘,也出不起钱来修井砖,用不起陶圈。
四丈以上的井,在中原地区就已经算是深井了,大多都是富户才用得上的水井,更别提五丈以上的水井了。
“驾、驾、驾…”
忽的,远处快马疾驰而来,当着众人面来到王式面前翻身下马,双手呈上了军碟。
王式接过军碟看了眼,严肃的脸上终于略微舒展了些。
他将军碟传给王建、张延晖二人,对其吩咐道:“另派快马,将此军情送往益都城。”
王建接过军碟,随即与张延晖看了起来。
军碟内容是数日前李阳春率军进入天平,将朱温击退出郓州,并率大军分多路进攻兖州的消息。
“好!”
“如今我大军强攻兖州而去,定教这朱全忠讨不得好!”
二人脸上满是喜色,王式也颔首表示认可,但他并没有那么的乐观,所以他继续道:
“我军现在已经拿下登州、莱州和淄、青二州绝大部分,朱全忠手中只剩下兖州、密州、海州、沂州。”
“只要夺下兖州,南边感化军的曾元裕便知道该如何选择,届时攻下海州和沂州就容易多了。”
“只是如今需要担心的,主要还是北边的魏博、成德二镇。”
似乎为了响应王式的话,此时西边又有快马疾驰而来,且这次的快马没有了上次的从容,反而有些慌乱。
快马冲到王式他们面前,马蹄打滑,马背上的汉兵好不容易才驱使马匹稳住身形,随后翻身下马。
“王使君,魏博急报!”
快马的话,立马让三人脸上浮现动容之色,王式接过急报查看,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他抬头看向张延晖及王建,沉着脸色道:“魏博反了,韩君雄以镇兵三万南下攻打滑、濮,恐怕滑、濮二州已经遭受围攻,就是不知道李挈彪是如何布置了。”
“猪犬的魏博还真敢反?!”张延晖脸色难看。
“他们有什么不敢的?”王建同样脸色严肃,脑中思绪万千。
王式见状,目光看向二人道:“此处老夫率兵攻打即可,汝二人现在提领棣州五千兵马,以光图你为主帅,节制沧、德二州兵马,提防魏博入寇,更要提防成德。”
“末将领命!”听到自己终于有节制上万兵马的时候,王建原本的凝重,顿时转变为了欣喜。
毕竟齐鲁之地聚集了陈靖崇、安破胡、斛斯光、王式等人,哪怕不算他们,诸如马懿、高淮、王重荣他们的资历也都比他深。
驻守沧德二州这种差事,若是没有王式,肯定落不到他头上。
王建不敢耽误,与王式交谈细节过后,随即率领十数骑向北疾驰。
与此同时,南边正在围攻青州治所益都城的安破胡、陈靖崇也得到了消息。
斛斯光率领高淮、马懿前往攻打登莱,眼下抽不出身。
“这猪犬的魏博,倒是会挑时候。”
益都城外,一万五千汉军在三万民夫配合下,将城池围的水泄不通。
益都城的情况,与淄川城没有太大区别,水文丰富,不易在冬季穴攻爆破城墙。
安破胡与陈靖崇率王重荣、朱玫以盾车、火药强攻数日,尽管将砖墙炸得破破烂烂,却依旧没有露出夯土墙。
“攻打这种城池,只能用穴攻爆破,可如今我军无法快速攻下益都,起码要拖到来年二月。”
陈靖崇徐徐开口,对于张归霸、张归厚驻守的益都城,也是感到了十分棘手。
安破胡闻言,不免说道:“平卢四州粮草都在淄川和益都,斛斯都督即便已经拿下登莱二州,恐怕也没有太多粮草供给。”
“虽说直接从齐州运粮去攻打密州,沿途耗费甚大,但如今却也不得不这么做了。”
陈靖崇有些犹豫,但想到时间拖得越久,局势就越不利,他最终还是点头道:
“既是如此,那便从齐州运送粮草,先攻破密州,届时以斛斯光及李阳春夹击沂州、海州,朱全忠便只剩下投降这一条出路了。”
“不过此事必须禀告殿下,让殿下有所准备。”
齐州的三十多万石粮食,几乎代表了汉军在河南道所囤的七成军粮。
如今军粮消耗大,若是刘继隆要抽调此处粮食,却发现此处粮食不足,自然显得被动。
陈靖崇没有犹豫,下令鸣金收兵后,随即返回牙帐写了奏表,往洛阳城发去。
不过两日时间过去,在淄青二州包围葛从周、张归霸的王式、陈靖崇等人便又得到了来自兖州的捷报。
这份捷报不止送抵了淄青,也在正旦过后送抵了洛阳。
“噼里啪啦…”
“癸卯、阳春破全忠于泗水,全忠脱甲割袍而逃,我军俘甲五千四百七十二领,斩敌首七千五十二人,俘虏三千九百六十二人。”
“是役,天平镇内阵殁兵卒一千六十人,伤残四百二十二人。”
汉王府内,刘继隆坐在主位,听着耳边不时传来的爆竹声与陆龟蒙诵读捷报的声音,手富有节奏的在膝上轻拍起来。
待到陆龟蒙读完捷报,他这才缓缓睁开眼睛,而他眼前则是高进达、李商隐、萧溝、刘瞻、陆龟蒙、皮日休、韦庄等人。
“死伤一千五百人,杀俘敌军一万一千多,看着倒是不错,但此役郓州都尉张温指挥不力,折损兵马,挈彪将其贬为别将,那便如此安排吧。”
汉军此役的战损比看似不错,但实际上一万一千敌军中只有六千甲兵,其中还有五百多人逃入了泗水县内。
若是加上被俘的近一千多甲兵,那此役可以说是汉军以一千五百死伤,换了三千多兖海甲兵和四千多轻兵。
这样的战损,放在汉军历次战役中,算是比较难看的战损了,所以李阳春也没好意思请功。
尽管张温指挥失误时,李阳春还在宋州驻扎,但张温毕竟隶属天平。
他的指挥失误,李阳春这个天平节度使自然需要担责。
“滑、濮二州情况如何?”
刘继隆继续询问,高进达闻言则是作揖道:“郑尚书聚郑、滑二州一万五千兵马,已经于黄河南岸设防,与魏博镇兵马在此交锋。”
“此外,挈彪在攻入兖州前,便已经调曹州驻兵北上,如今濮州境内有八千兵马,黄河南岸共计二万三千兵马。”
“魏博虽说号称五万大军,但阵上却难以突破我军阵脚,郑尚书奏表朝廷,请节制濮州兵马,询问是否集结兵马,攻入魏博镇内。”
郑畋原本是被刘继隆调往宣武为大军筹措粮草和民夫的,结果魏博镇南下,刘继隆便让他北上节制三军去了。
眼下看来,郑畋在被关在临州的那一年多时间里,恐怕和王式学了不少兵法。
至少从奏表内容来说,郑畋把郑、滑二州防线守得固若金汤。
乐彦祯所谓的五万大军,迟迟难以突破防线。
“河南道民力尚未恢复,如今供给兖海战事,便已经动用了二十余万民夫。”
“若是再要征募民夫北上,必然会影响春耕,故此进军魏博之事,暂且搁置,以防守为主。”
“此外传令李阳春,对博州以袭扰为主,切不可攻城。”
刘继隆毫不犹豫的拒绝了郑畋的请令,毕竟魏博虽然野战拉跨,但在守城方面还是有一手的。
毕竟守不住城,魏博那八千牙兵的家产可就都没了,他们自然亡命。
眼下已经没有多余的兵马抽调,所以先讨平朱全忠,然后再集结兵马从三个方向夹击魏博才是正道。
“臣也不建议攻打魏博。”
刘瞻见到刘继隆表态,继而对刘继隆作揖道:“魏博反叛,成德、卢龙二镇固然会关注,但却不会因此与朝廷为敌。”
“可若是朝廷攻入魏博境内,那性质就大抵不同,三镇中,成德素以琅琊郡王王武俊“摧强扶弱”的理念来制衡河朔关系。”
“若是朝廷摆出覆灭魏博的态势,那成德镇必然会出兵,而卢龙镇内,哪怕有张允伸反对,但张公素等人也绝对会煽动诸州刺史,对我军发起进攻。”
“我军在义昌、义武的兵马不足,即便曹都督率军抵达,我军对河朔三镇沿边布置的兵力,也不过堪堪十万。”
“以十万兵马对付三镇十余万镇兵,恐怕难以收场…”
刘瞻对三镇的态度,还是延续了中唐以来的态度,觉得三镇会共进退,避免被朝廷逐一击破。
只是如今的三镇,早就没有了类似王武俊、张仲武、田承嗣、李宝臣那般人。
指望他们共进退,还不如指望高骈觉得自己年老而向刘继隆投降。
因此面对刘瞻的话,刘继隆也没有表露出保守的态度,反而肯定道:“三镇局面已有百年,吾自然要将其讨平。”
“眼下兵马尚未聚集,且兵马亦需要休整。”
“先讨平朱全忠,将义武、义成、天平、义昌、代北等处春耕忙碌结束后,待到收割夏粮,便可对三镇动兵了。”
刘继隆既然答应了张议潮要三年平定天下,他自然不会畏畏缩缩。
眼下已经是乾符二年,去年讨平了河东、大同、义武、义昌、天平五镇,今年就该讨平兖海、魏博、卢龙、成德四镇,收降淮南、感化二镇。
届时长江以北除高骈所掌握的江北七州外,其余尽属于他,便是时候开始谋划南征的事情了。
“殿下…”
忽的,堂外响起唱礼声,众人循声看去,但见身穿绿袍的三名官员带着一盘盘叠起来的文册站在门口。
“河东、大同、义武三镇的图籍送抵,殿下是否现在查阅?”
距离攻下三镇已经过去三个半月了,派往河东的崔恕,也终于将三镇的土地人口重新登记清楚。
刘继隆看向三人颔首道:“拿进来吧。”
三人闻言微微躬身表示行礼,接着将木盘端到了刘继隆桌案后离开。
刘继隆拿起文册开始翻阅,虽说文册很多,但大部分都是细枝末节的事情,刘继隆可以留着晚上慢慢看,现在主要看看汇总即可。
简单翻阅后,刘继隆便直接对堂内群臣说道:“三镇的图籍已经重新登籍造册,河东、代北二镇有二十五万四千余户,一百二十六万余口,四百七十余万亩。”
“义武镇有四万余户,二十三万口,一百三十三万亩。”
刘继隆简单与众人说了个大概,继而接着说道:“如今河东道尽在朝廷手中,然户数不过四十七万户,口不过二百二十余万口。”
“回忆开元,河东六十六万户,三百九十万口,而今却不足昔年六成,可悲可叹。”
他这番话,不免让群臣都暗自感叹起来,不过他们感叹的不是河东道,而是属于河北道的义武镇。
要知道昔年义武治下足有十余万户,近八十万口百姓,而今竟然只剩二十三万了。
自安史之乱到如今百年,却依旧没有恢复曾经的人口,这也与唐廷不断抽调河北三镇兵马,加上河北素来不太平导致。
“如今朝廷治下八道,人口一千七百有余,却不足昔年河北、河南两道人口。”
“百姓如今额定赋税什二,未有政令而不得征收任何苛捐杂税,凡有发现者绞。”
刘继隆本以为关东人口不会少,结果现在他都打下大半个天下了,人口却只有一千七百万,其中数十万人口还是刘继隆收复关西数年增长所得。
按照眼下的情况,河北道顶多能弄出五百万口,甚至连五百万口都没有。
若是战事僵持,河北道的百姓死伤数量还会增加,而河北道百姓死伤太多,将会严重影响刘继隆后续对东北方向开发的计划。
不提渤海国,但至少辽东是要收复回来的,燕山北部的奚族和契丹人也需要解决。
总之刘继隆想做的事情太多了,大唐自安史之乱后,汉人生存空间不断萎缩,他得把萎缩的部分重新滋生回来,甚至要扩大才行。
这个计划需要很多人口,而刘继隆要做的另一件事就是将百姓负担降到最低,这样才能让人口滋生。
百姓的负担,大部分来源于苛捐杂税,而刘继隆并苛捐杂税入田税,摊丁入亩中,并给地方留足钱粮,这种情况下地方只要不遭遇波及数州的大灾,基本能够自给自足,甚至有所富余。
正因如此,在这种情况下还敢设苛捐杂税的官吏,被绞死也是活该的。
反正关西还有十数万学子等着毕业后当官从吏,刘继隆也不怕牵扯太深。
若非天下尚未安定,他已经开始严抓严打了…
“若是无事,便都退下吧,义山留下。”
“臣(某)告退…”
刘继隆示意众人退下,高进达等人尽皆离去,只留下了李商隐。
李商隐留下后,他自觉坐到了左首位,距离刘继隆近些。
刘继隆看着他虽然五十九岁,却依旧神采奕奕的样子,也不免感叹起来。
他记得历史上李商隐似乎是四十多岁就抑郁不得志而病死,可如今不仅身居高位,还精神奕奕。
以他如今状态,恐怕不仅能见到自己开太平,还能见到自己治太平。
“关西官学,除陇右外,差不多可以都停罢招生了。”
刘继隆开口便让李商隐惊诧起来,而刘继隆也不避讳,直接拿出桌上关于河东的文册递给了李商隐。
李商隐起身接过,稍微翻看后便皱起了眉头。
虽说李商隐早年曾自称李唐宗室,但他家境却并不富裕,五服内亲戚更是少的可怜,所以刘继隆不用回避他。
“这是河东镇的图籍,河东镇内三百六十余万亩耕地,五成土地被世家豪强瓜分,剩余五成则由上百万口百姓平分。”
“如此情况,必须得做出改变,世家依仗的,无非就是天子需要他们帮着治理天下,但吾不用。”
“关西的那些学子数量如此之多,总不能让他们毕业后回乡种地,这天下的官吏之位,便是留给他们的。”
“朝廷每年耗费数百万贯培养他们,为的就是将来五年,而今也差不多了。”
“关西除陇右外官学,暂时停罢五年,五年后重新招募学子,然官学不再提供纸笔砚墨及饭食,只免费提供住宿。”
刘继隆的话,让李商隐明白了他的态度,但明白过后他却不免道:“若要做到公平,陇右也应该如此。”
“不然届时百姓尽数逃亡陇右,那…”
李商隐话音说到一半却停了下来,错愕看向刘继隆,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免道:“殿下是准备让百姓都往陇右去?”
“嗯!”刘继隆颔首应下,说到底他就是在用免费教育来吸引贫苦的百姓。
这个时代读书,哪怕十分贫苦的情况下,每年也需要二十多贯来支撑,差不多是眼下四十亩地的产出。
普通百姓,自然读不起,哪怕之后朝廷重开官学,但纸笔砚墨和饭食还是得百姓自己掏钱,每年十贯总是需要的,是十几亩土地的产出。
学子读书,若是就读小学、大学,那便是十年,所需上百贯。
若是迁往陇右,便可省下上百贯钱。
李商隐明显也知道,但他忍不住皱眉道:“只是如此,能吸引到的百姓终归是少数。”
“嗯。”刘继隆颔首认可,但随即补充道:“但若是日后只要毕业的大学学子,便可参加科举,即便考不上也能担任吏员,走吏员一步步升迁为官员呢?”
李商隐坐不住了,刘继隆这种手段在当下来看,似乎完全是把官吏的位置当成筹码来吸引百姓。
以这种思想培养出来的官员,李商隐不敢想他们真的当官后会如何。
刘继隆看出了他的想法,故此说道:“平民子弟做官从吏是贪,世家豪强子弟做官从吏也是贪。”
“贪腐之人是杀不尽的,只能做到缝缝补补,等到已经无缝补的时候,大厦将倾也实属应该。”
能如刘继隆这种豁达讲述自己所创王朝覆灭的人并不多,李商隐看着他忍不住道:“殿下还真是有高祖之风…”
这个高祖,显然不是李渊。
对此刘继隆轻笑:“吾自然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正如吾所说,每一个时期都有每一种办法。”
“朝廷丢失辽东多少年了?丢失南中、西域又多少年了?”
“这些地方需要人口,但等天下太平后,想要迁徙人口就只能强行迁徙。”
“强行迁徙的人口,始终会跑的,只有自己心甘情愿过去的人口,才能更好的留在当地。”
李商隐明白了,刘继隆追求的不是王朝的长治久安,而是收复失地,安定地方。
“有些事情,开始容易,收尾就难了。”
李商隐还是想劝劝刘继隆,可刘继隆却摇头道;“若是连疆域都守不住,还谈什么收尾呢?”
“河西尽做胡儿语的场景,某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某不过是能说官话,便能得到敦煌王(张议潮)的不断拔擢。”
“那样的场景,某不想再看到了…”
刘继隆的言论,着实说动了李商隐,毕竟他在凉州数年,凉州起先几年说的都是吐蕃语,这点他十分清楚。
当时他在凉州办公时,甚至需要翻译才能知道下面人在说什么,可谓艰难。
明明都是同族,说的语言却不一样,甚至连生活习性和文化都相悖。
当时李商隐就在想,若是没有刘继隆横空出世,再过几十年,河西恐怕连会说官话的汉人都没有了。
“即便殿下愿意,可殿下的子孙后代能有殿下的气度和雅量吗?”
李商隐叹了口气,刘继隆却爽朗笑道;“某只管生前,至于身后事,只需要天下能维系太平就足够了。”
人亡政消这种事情,刘继隆早就做好准备了。
他的许多想法都与这个时代相悖,这注定了不可能有太多人理解自己。
说不定等自己死了没多久,自己的政令就都被罢黜了。
刘继隆倒也不伤感,只是笑道:“二十年平天下,二十年治太平,希望某能活到古稀之年,希望义山能活到鲐背之年吧。”
见刘继隆动不动就七十岁九十岁的说辞,李商隐原本还有些伤感的情绪,顿时烟消云散。
他现在愈发怀疑,刘继隆压根不需要什么族谱证明,单他这个豁达的性格,简直与史书上的刘邦一模一样。
“此事臣先回去草拟个章程,不过关西的那些官员将领,恐怕会有非议,这点只能由殿下解决了。”
李商隐给刘继隆提了个醒,刘继隆则是笑呵呵的点头:“放心吧,某自有打算。”
见状,李商隐便也不再说什么,只是起身朝廷作揖,将文册放回桌上后转身离去。
在他走后,赵英便从耳房走出,来到刘继隆面前作揖。
“这段时间,这群人可曾老实?”
刘继隆侧目看向他,赵英则是恭敬回答:“萧溝、刘瞻等许多官员都相较老实,不过依旧有不少官员在妄图颠覆殿下。”
“呵呵…”刘继隆忍不住笑了,这群旧臣如果真的有这般手段,历史上也不至于被欺负成那个样子。
“不必管他们,暂且留着,只需要好好监视便可。”
“必要时刻,也可以为他们牵线搭桥,让他们与那些地方世家豪强牵扯上。”
刘继隆话音落下,赵英便猜到了他的意图。
与其一家家的查抄,倒不如直接弄出个大案,把他们一锅端。
现在虽然还不是端掉他们的时候,但等刘继隆需要的时候,他们一个都逃不了。
“对了,将东川水师调往江陵,让耿明准备打造战船。”
“五千水师还是太少,扩军至两万吧。”
“此外临州的火炮如何了,是否已经铸造出来了?”
刘继隆抛出问题,赵英不假思索的点头:“三十门铜炮已经在运往代北的路上,不过火炮沉重,即便有殿下令人制作的炮车,每日也只能行进三十里,最少需要四个月才能运抵代北。”
由于铸炮技艺不足,倍径和炮壁暂时无法精进,故此火炮沉重,射程也不过四百步。
饶是如此,威力也比现在的投石机要大多了。
对于火炮的沉重,刘继隆倒也并没感到意外,毕竟数百年后的明清交际时,明军和清军的火炮,通常都需要耗费行军两三倍的时间才能运抵。
若是汉军从临州调往代北,起码需要五十天时间,火炮需要四个月也不奇怪。
“炮壁和倍径的问题,让临州的工匠尽快解决,若是解决不了,那就从十月开始铸造火炮,铸造的火炮都运往江陵,装备水师战船,让水师的水兵熟悉火炮。”
“是!”
见赵英应下,刘继隆稍微安了些心,因为他敢对张议潮说三年平定天下的前提就是火炮。
只要能在江北击破高骈主力,随后再击败高骈的长江水师,整个江南想要平定就不会太难。
这般想着,刘继隆便让赵英退了下去,堂内只剩下了他翻阅文册的声音。
在他做好准备的同时,被李阳春打得脱甲割袍的朱温却已经仗着军马马速足够快,直接逃往了沂州的临沂。
临沂这个地方位于兖州、密州、海中的中心,且有五莲山作为东侧屏障,沂蒙山和尼山山脉为西侧屏障,北边有穆陵关、沐水作为屏障。
整体除了南边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外,地势可谓十分不错。
但正因如此,朱温才会急匆匆撤回临沂。
“直娘贼,现在大势已去,成德若是再不起兵,某兵败后就是他们兵败!”
此刻的朱温换了身锦袍,脸色难看的边走边骂。
谢瞳、朱存跟着他走入衙门,而朱珍则是被他留在了西边加筑蒙山与尼山之间的费县。
汉军想要南下,必须攻打蒙山与尼山之间的费县,只要加筑得当,让李阳春攻不进来,那他们就还有机会。
“如今我军死伤惨重,南边的曾元裕若是知道,必定会为了日后能在洛阳安稳而出兵攻打我们。”
“明公,不可不防…”
谢瞳看着朱温坐下,当即说出了眼下最关键的问题。
沂州和海州南边一马平川,曾元裕又能文能武,连黄巢都死在了他的手上,到时候他北上带兵来攻,肯定会牵制住兖海军大量兵力。
等李阳春休整好,大军肯定会从费县直插临沂而来。
这些事情,朱温都能想到,但问题摆在面前,他却没有解决的资本。
“葛郎和张郎被汉军包围在淄青足有十余日,虽说城中木柴粮草足够他们坚守半年,但如此也不是办法。”
“成德、昭义再不起兵,仅凭我们和魏博,肯定无法阻挡汉军攻势。”
“沂州、海州、密州虽有两万兵马,但其中着甲者只有八千,其中三千白甲兵调往了费县,三千皮甲兵调往了穆陵关,如今城内能调用的只有两千白甲军。”
“若是曾元裕再来攻,兵马定不少于万人,届时我军必然危急。”
朱存也有些着急,朱温听后不免狂躁的拍案起身,来回渡步。
见朱温如此焦急,谢瞳也站在原地,不断想着办法。
片刻后,不等他们想出办法,却见列校走入衙门,急匆匆走来朝他们作揖。
“节帅,海州发现感化军越境北上,足有上万兵马。”
“直娘贼!”
朱温听后不用多想,就知道是曾元裕已经得知了他兵败兖州的事情,准备来趁火打劫,向刘继隆表明态度。
两千对一万,朱温还没有这么自信,所以他询问道:“领兵之人是谁,去探个清楚!”
“是!”列校连忙退下,而堂内气氛也十分凝重。
片刻后,朱温兴许是有些受不了,故此起身离开了正堂。
在他走后,谢瞳与朱存也坐不下去,先后离去。
翌日清晨,等谢瞳与朱存赶来,朱温已经坐在了堂内,但他显然没睡,整个人透露出一股颓靡之气。
“明公…”
二人行礼,朱温则是看向桌上的军碟:“曾元裕派时溥为将,领兵一万自下邳往临沂攻来,距离临沂不过百里。”
“眼下城内只有两千白甲兵,某准备撤回费县白甲兵,以五千之数对阵时溥一万兵马。”
感化军的实力,朱温还是大概清楚的,自己以五千白甲兵对阵,未必会输,但李阳春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攻打费县的机会。
因此击败时溥后,他就得继续和李阳春在临沂对峙了。
谢瞳走上前来,接过军碟后看了看,随后递给朱存,沉默不语。
朱存则是接过翻看,却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等他把军碟放回去,这时谢瞳突然道:“明公,徐泗百姓素来骄纵,尽管昔年王式讨平银刀军,后又被康承训诛杀泰山之中,但徐泗风气如此,牙兵骄悍自为常态。”
“若是明公书信向时溥阐明时局,某以为时溥必然不会北上。”
谢瞳的建议,顿时让朱温眼前一亮。
徐泗的风气,他这个在萧县生活了多年的人可是十分清楚。
哪怕银刀军被平定,可风气在那摆在,招募的兵卒肯定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只要通晓厉害,说不定还能策反时溥。
想到这里,朱温起身来回渡步,不多时便有了主意。
他连忙走向书桌,提笔开始书写手书,陈明利害,随后将书信交给了谢瞳。
“这封信,必须送到时溥手中。”
“是,某亲自前往。”谢瞳太熟悉朱温了,朱温刚才的表现,显然是知道了如何应对眼下困局。
他不敢怠慢,连忙走出衙门,亲自带着几名兵卒向南边疾驰而去。
赶在黄昏前,谢瞳便遭遇了兖海军的塘骑,而此时时溥的兵马已经距离临沂不过六十里了。
原本时溥是不想接见谢瞳的,但想了想还是将他召入了帐内,并唤来了军中的牙将、列校们,以免曾元裕事后怀疑自己。
在时溥的授意下,很快军中牙将列校们便将牙帐站满,帐外也横列了数百兵卒,显然要给兖海军的信使一个下马威。
只是谢瞳并未表露惧怕,而是拿着书信走入帐内,双手呈上:“某家节帅听闻时兵马使即将遭难,特来献计解围。”
“哈哈哈哈…”
谢瞳的话,很快让帐内的牙将、列校们笑作一团,时溥也笑得腹部酸痛,忍不住道:“朱贼死到临头,还敢叫嚣救某?”
“兵马使看过手书再笑也不迟。”谢瞳也不尴尬,依旧气定神闲的示意他打开书信。
时溥见他如此,心里也不免犯起了嘀咕,随后接过书信,将书信拆开翻看了起来。
时间过得很慢,但时溥的脸色却在翻看信中内容时,不断变幻。
“砰!”
忽的,时溥突然起身,表情不善的将手搭在腰间鄣刀刀柄上:“朱贼莫不是以为如此便能欺某?”
“是否欺骗,想必兵马使心里比谁都清楚。”
谢瞳毫不畏惧,甚至挺起胸膛:“届时曾节帅与时兵马使的富贵是保住了,但诸位的富贵就难说了!!”
他故意拔高声音,让四周将校们升起好奇之心,四周将校纷纷看向时溥:“时郎君,信中写了什么?”
“没错,拿给某等看看!”
“来个识字的,上去读读这信中内容!”
不等时溥拒绝,当即便有列校上前拿起了被时溥丢在地上的信纸,大声读了出来。
其实朱温没有说什么,他只是将刘继隆对关东藩镇将校的态度和处置给写了出来。
“曾节帅与时兵马使倒是好算盘,届时我军覆灭,汝等以军功入朝,谋得职官身份,而在座诸位牙将则拿个散官打发,至于其他的列校嘛…啧啧!”
“狗鼠的家伙,莫要挑拨!”
时溥发怒,正准备冲上前去,听着不对的列校们纷纷挡在了谢瞳面前。
“直娘贼的时溥,瞧你是个浓眉大眼的家伙,本以为与弟兄们耍的高兴,却不想你耍着弟兄们玩!!”
列校们满脸怒气,手纷纷搭在刀柄上,牙将们则是站到角落,生怕自己被波及。
时溥见状,本想对外叫嚷,却不想有列校道:“直娘贼,帐外弟兄把这围起来,曾元裕这厮准备投降朝廷,把某等作价猪犬卖了,赶回家种地去!”
几名列校对外叫嚷,顿时便让聚集时溥帐外的牙兵们好奇围了过来。
时溥见状连忙道:“莫要听此人挑拨!”
“狗屁!”一名列校打断他,直接拔刀指向他道:“若非此人,某等还什么都不知道!”
“狗鼠的家伙,现在你若说你什么都不知道,某便用刀刨开你胸口看看你这厮是否黑心!”
时溥毫不怀疑这群人敢这么干,毕竟徐泗风气自几十年前开始,便是如此。
“诸位皆有功劳,定不会被苛待,故此莫要被此僚蛊惑!”
时溥没想到这群人被谢瞳三言两语就给煽动了起来,他在解释,却不想谢瞳火上浇油。
“时兵马使若想自证清白,那岂不简单?”
“某家节帅愿意调拨两万石粮食给时兵马使,兵马使可带兵返回徐州质问曾节帅。”
谢瞳的话,顿时激起千层了:“汝若不敢,便是同谋,某等今日便替天行道!”
“没错!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替天行道!”
众人鼓噪的声音,让时溥进退两难。
他自然知道曾元裕的计划,但他心底确实也有怨言,觉得感化军实力不弱,没有必要向刘继隆委曲求全。
只是现在局面摆在这里,他如果不带兵回去,肯定会被乱刀砍死。
想到这里,他只能硬着头皮道:“诸位若是不信,某便带你们回徐州质问节帅!”
果然,时溥答应做领头羊后,牙校们顿时便不再鼓噪,而时溥也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冷汗,冷眼看向谢瞳。
谢瞳脸上虽然掩饰极好,却还是能看到几分得意之色。
时溥走向谢瞳,谢瞳脸色微变,但还是强装镇定。
“时兵马使迷途知返,某在此恭贺时兵马使。”
“少说废话!”时溥懒得与谢瞳胡诌,直接抓住他领子,拽到面前来。
“曾节帅高风亮节,对我等衣食酒肉均不缺,定不会做出卖我等的事情,身边必有小人蛊惑。”
“某只是带兵回去质问曾节帅,而非做出背主之事。”
“某大军来回耗费,均记在汝等头上,汝口中粮食不够,必须要五万石!”
谢瞳闻言松了口气,他还真担心时溥宰了自己,于是笑着点头:“五万石,三日后便运抵。”
“滚吧!”时溥推开谢瞳,谢瞳则是整理了自己的袍服,随后朝时溥作揖后转身离去。
他挺胸走出营盘,上马后回头看了眼营盘,嘴角流露几分讥笑。
“眼下,头疼的人该变成曾元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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