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
成都府衙中堂内,张武此刻又是震惊,又是后悔。
震惊有着李唐宗室血脉的李商隐劝进自家节帅称王,后悔自己竟然没加入这其中去。
同样震惊的人里,还有站在他旁边,作为当事人的刘继隆。
拿下大半个三川后,他想过很多人会劝进自己称王,但他没想到竟然是李商隐来劝进。
正因如此,在李商隐话音落下后,刘继隆眉头紧锁:“可是何人逼迫义山进行此举?”
“非也!”李商隐中气十足,他摇头将手中文册呈上。
“以节帅之功,理应进王;即便节帅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麾下考虑。”
刘继隆听后面露不喜,毕竟“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是他长久以来的发展思路。
当今天下,没有几个人敢于自称为王,他如果这么做了,无疑就是出头鸟。
哪怕如今朝廷已经与他全面交锋,但他依旧不想落人口实。
“称王之事,不可再议!”
刘继隆转身往书房走去,李商隐和张武见状急忙跟上。
待刘继隆走回书房坐下,二人站在他桌案前作揖,李商隐先开口道:
“某自然知道节帅在顾忌什么,但如今我军已经控制陇右道、剑南道、山南西道、关内道等多处,仍旧治陇右都护府,虽属规矩,却不实际。”
“且张节帅已经改旗易帜,一军之中,如何能有两个节帅?请您三思!”
张武眼见李商隐说完,也不肯放过这个劝进的机会,立即说道:
“节帅,我军打下成都后,便有不少弟兄在私下议论,但他们不是想劝您称王,而是称帝…”
他话音落下,刘继隆便立即看向他,眼神中蕴含怒意,似乎在警告他,别在这个节骨眼上捣乱。
张武低头回避了他的眼神,却继续低头说道:“末将当时也曾训斥弟兄们,但他们都说…”
“说什么?”刘继隆眼眶四周肌肉微微抽搐,凶气十足。
“他们都说,自南北朝以来,便有‘金刀之谶,劉氏当兴’之说,您就是金刀之谶所说的当兴劉氏!”
张武硬着头皮将此话说了出来,刘继隆却立马反驳道:
“自南齐到此三百八十余年,如果金刀之谶是真的,就不会有太宗的大唐了!”
“节帅!”李商隐猛地起身,与刘继隆四目相对。
刘继隆不忘提醒:“义山,你别忘了,你也是宗室血脉…”
“某没忘!”李商隐眼神倔强,不等刘继隆继续开口,他便说道:
“可某更没有忘记,此前的河西、陇右、朔方、秦州、山南西道、剑南道是何等情况!”
“某知道您心中所想,可若没有您,这些地方哪来的太平景象?!”
“大唐已经老迈,哪怕有再多有识之士扶持也无法阻止其倾覆。”
“倘若大唐倾覆,天下又将重现秦末、汉末、南北朝的乱象,您难道忍心看着天下如此吗?”
“天下不会如此!”刘继隆将其打断,李商隐却句句紧逼:“那就请您拿出姿态来,让某看看清楚。”
“你…”刘继隆眼底闪过怒气,却见李商隐抬手作揖:
“大唐从未有异姓不可封王之规矩,您即便不称嗣王,也该称郡王。”
他单膝下跪,这让刘继隆怒意消散几分,却又听他说道:
“南下前,我已经与陈都督商议好了,由他出兵夺下金州的石泉、汉阴二县。”
“高都督已经将我众人奏表发往朝廷,西境官员尽数奏表您为汉阴郡王!”
“此过在某三人,若是您觉得某三人做的不对,请惩治某三人吧!”
李商隐、高进达、陈靖崇三人先斩后奏,不仅利用刘继隆没有向朝廷发出檄文,从而向朝廷发出奏表来反制刘继隆,还利用朝廷可能知道这件事来逼迫刘继隆称王。
只要朝廷看到奏表,朝野必然震怒,哪怕刘继隆不称王,朝廷也会觉得刘继隆已经称王。
“你们也想步李骥的后尘吗?”
刘继隆眼角抽搐,胸中怒意横生,他最不喜欢看到有人逼自己。
“汉王、您应该知道我们与李将军的不同!”
李商隐低下头去,顺带将称呼改为了汉王。
至于他口中所说的不同,第一在于三人日常中立的行为,第二则是在于三人的年纪。
三人之中,李商隐和高进达都年过五旬,而陈靖崇再过两年也就五十岁了。
对比之下,刘继隆如今不过三十五岁,正直壮年。
即便三人有什么能耐,最多也不过活十几二十年,哪怕眼下有劝进之功,也很难在日后形成太大的势力来对抗刘继隆。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李商隐才会说出三人姓名,而不说其他人的姓名,因为其他人太年轻,亦或者过往立场不行,无法作为代表。
“这么说,你们三人是吃定我了?”
刘继隆质问李商隐,李商隐依旧低着头:“不敢,只是局面如此,我们不能让汉王您自己提出称王之事。”
“若汉王觉得我们三人做得不对,我三人可被贬回乡。”
气氛骤然凝固,李商隐不再言语,刘继隆也沉默下来,张武则是由于年轻,不通政治而不知道该说什么。
半柱香过去,在张武腿都快跪麻的时候,刘继隆的声音宛若天籁作响:“张武…”
“末将在!”张武连忙回应,随后便听到刘继隆继续说道:
“传令,夺去李商隐、高进达、陈靖崇三人除正职外所有散职。”
“这、是!”张武硬着头皮应下,李商隐却松了口气。
只要劝进成功,哪怕正职被剥夺都可以,更何况散职。
无非少了几千石俸禄,但如今正值大战,这些散职散阶很快就会通过战功的方式重新回到他们身上。
夺去散职,无非是自家汉王在向外传递讯息,不喜欢这种方式的劝进罢了。
这种方式不可行,日后便用其他方式的劝进便是。
“起来吧。”
刘继隆没有明说谁,但李商隐还是站了起来,对其作揖:“谢汉王开恩。”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刘继隆脸色恢复平常,指着桌案上的厚厚文册道:
“东西川的事情,某已经为你处理大半,剩下都是你的。”
“此外,田亩丈量及人口登籍造册,甚至伺候的分田事宜,都合该由你紧盯处理。”
“入夏前,我要看到剑南道和山南西道的图籍。”
“两月足以!”李商隐沉稳作揖回答,而刘继隆则是询问道:
“北边发生了何事,现在可以说清楚了?”
见刘继隆询问,李商隐当即禀报道:“朝廷令宗男尚黠戛斯公主,黠戛斯的可汗决定助兵十万,袭扰凉州。”
“张昶都督得知此事,已然快马北上凉州,凉州又有郑处与一万三千五百弟兄驻守,守住城池应该不成问题,但城外的作物…”
“还有吗?”刘继隆眉头微皱,已经升起了北上的念头,但仍旧询问起来。
“郑畋在陇州、泾原整训九万兵马,准备入夏前进攻秦州和萧关。”
“这些消息都是合伊难支带来的,他得知可汗要与我们为敌后,当即率领三千亲族部众南下朔方,前来投奔您。”
“高都督将其与其四十余名亲族安排到了临州,其余三千部众被安置在朔方境内,均分田亩,发放牛羊给他们自食其力。”
李商隐将情报来源讲了个清楚,刘继隆却没想到,只见过他两面的合伊难支,竟然会举族南下投靠自己,还带来了如此重要的情报。
他眼神闪烁,随后看向张武,边说边吩咐道:“凉州是我军粮仓之一,绝不可让黠戛斯人捣乱。”
“张武,你传令下去,集结陇右出身的精骑,五日后随我北上临州。”
“是!”张武果断作揖应下,而刘继隆又看向李商隐吩咐道:
“三川的情况,你应该比我还要了解,我希望你能带着三川这数百万百姓,过上如凉州百姓那般的好日子。”
“某定不辱命!”李商隐沉稳作揖,刘继隆见状摆手:“都退下吧。”
“是…”
张武应下,正准备后退,却见李商隐并未离去,但他也没说什么,而是退出了中堂。
“还有其它事情?”刘继隆皱眉看向仍旧站在原地没走的李商隐,李商隐却继续呈出了此前那本文册。
“请汉王阅览…”李商隐沉着说着,刘继隆闻言疑惑。
他此前以为这文册就是劝进的名单,如今就李商隐表情来看,恐怕不是什么名单。
想到这里,他接过了文册,随后将其打开,只见文册首页竟然写上了《汉梁孝王世家谱系》。
“这是什么?”刘继隆皱眉质问李商隐,李商隐却老神在在道:“某与酒刺史派人前往了您的家乡,从您族人手中获取的家谱。”
“某早与那些族人恩断义绝了。”
刘继隆已经猜到了李商隐的心思,果断将这本家谱丢到了地上。
昔年他在家乡被吐蕃番将为难作奴,甚至要卖往逻些城为奴隶时,他那些几家亲戚都劝他老老实实被卖去逻些城,就连他阿娘也被这群人针对谩骂。
若非张议潮起义,张淮深率先攻入囚禁他的军营,他说不定早就死在半路上了。
他不杀那群人便已经不错,这家谱也肯定不是那群人所做,只是李商隐借助他们的名头,弄出来的家谱罢了。
“节帅还是看看吧。”
李商隐捡起家谱,再度递给了刘继隆。
刘继隆无奈接过,压着脾气将其打开翻看。
孝文帝凡四男:长子曰太子,是为孝景帝;次子武;次子参;次子胜。
孝文帝即位二年,以武为代王,以参为太原王,以胜为梁王;后徙代王为淮阳王,以代尽与太原王,号曰代王。
参立十七年,孝文后二年卒,谥为孝王;子登嗣立,是为代共王;立二十九年,元光二年卒;子义立,是为代王。
元鼎中,汉广关,以常山为阻。徙代王于清河,是为刚王;并前在代凡立四十年薨,子顷王汤嗣。二十四年薨。
地节四年,坐废为庶人,徙房陵,与汤沐邑百户…
面对开篇的长篇大论,刘继隆简单看了个大概,差不多就是说汉文帝生四子,自己这脉是第三子刘参。
刘参本来是太原王,后来变成了代王,传过三代后,到了武帝年间因为西汉开拓疆土而被迁徙为清河王。
地节四年,由于这位清河王犯了事情,所以被废迁房陵。
刘继隆继续向下看去,随后便见自家这脉又被封为广宗王,结果被王莽篡汉废黜。
刘秀光复汉朝后,本家又举孝廉为官,后续沉沉浮浮,到了汉末已经沦落为博平县的市掾。
简单解释,就是负责市场管理的吏员。
“比‘弘不仕’好些…”
刘继隆暗自吐槽,随后继续翻看,然后就见到了他这一脉先投靠袁绍、再投靠曹操,然后投靠司马家,在晋朝混了个聊城县令。
结果好景不长,五胡乱华的局面下,举家南逃襄阳,在山都县担任负责水利的水曹。
前秦南下后,本家又逃到长沙郡,在当地继续担任微末小吏。
繁衍几十年后,随着刘宋建立,得贵人门荫举荐而担任军主(编制二千人),随刘裕北征,事后在上洛郡(商洛)驻扎并繁衍。
后来北魏南下,吞并上洛郡,本家投入北魏,被迁徙到了关中。
再往后近二百年时间里,基本都在关中担任微末小吏,偶尔出个县令,却又因为分家而继续平淡。
待到贞观年间,随军西征后在凉州安家。
吐蕃入侵后,一路退往西边,在瓜州被俘为奴。
江生兴业,兴业生步可,步可生继隆,继隆…
小半个时辰过后,刘继隆算是看完了这本所谓的《汉梁孝王世家谱系》。
“真按照这上面这么说,某岂不是刘邦三十九代孙?”
刘继隆将文册放在了桌上,没有继续再丢到地上,而李商隐见状也颔首道:“确实如此。”
李商隐以为刘继隆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身份,不曾想刘继隆摇头道:“可某未曾听闻家中阿耶或耶耶说过。”
“或许是…”李商隐还想继续说下去,刘继隆却摆手道:
“此事日后不必再说,你退下吧。”
李商隐见状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无奈叹气作揖离去。
眼见他离去,刘继隆则是随手将这本所谓的《汉梁孝王世家谱系》丢到了书架一角,随后回到了榻上休息,脑中想着如何对付黠戛斯和郑畋的这十九万兵马。
接下来几日,他不是与李商隐出城查看西川的分地事宜,就是去看百姓的情况。
事实证明,随着都督府宣布取消所有杂税,改杂税并入田税,依田收税后,西川百姓的脸上肉眼可见的多出了笑容。
陇右南下的那六千多官吏,在经过近月的宣传和行动后,三川的百姓们也知道了重新登记造册关乎之后的分地政策,纷纷将自家隐匿的人口汇报出来。
那些世家豪强见到了刘继隆血腥镇压的手段,又看见刘继隆完全不需要他们帮忙治理三川后,当即也不敢隐匿人口,生怕被刘继隆找到把柄,趁机镇压。
在这样的环境下,哪怕许多逃入山林的百姓,也在平日的下山采买物资中了解到了都督府的政策,纷纷举家走出深山,返回了原籍。
六千六百名官吏在三川各地丈量土地,登籍造册人口,百姓也踊跃帮忙。
分到土地的百姓,激动的跪在自家田地里,抓着土就放到了嘴里,一脸享受。
这些昔日世家豪强和宦官军将的土地,此刻都成了他们赖以传家生活的土地。
如果说此刻谁最怕朝廷打回来,那一定不是陇右的将士,而是分到土地的百姓。
春耕过后,不少胆大的百姓,甚至自己撑船去到长江(岷江)南岸,为陇右军打探西川军的消息。
正因如此,在临行之前,刘继隆便知道了高骈麾下三川各军的旌旗中,多了面“渤海”的旌旗。
“唏律律…”
二月初六,成都城北的太玄门、清远桥外的北市集镇,可谓热闹。
集镇的主道宽十丈,此刻正有数千精骑分列道路两旁,前后三排,留出三丈官道。
百姓都挤在骑兵身后的街巷道路上,探出头,眼巴巴的看着清远桥方向。
相比较一个多月前,此刻的他们,在穿戴方面虽然并未有太大的改变,但整个人的精气神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成都府境内的土地丈量、户籍造册,土地均分的政策已经施行并完成。
境内三百三十多万亩耕地,除成都城内剩余十几家世家豪强的六十多万亩土地只是被丈量登籍外,余下二百七十多万亩土地,基本都重新分配到了成都府百姓的手中。
清脆的马蹄声从清远桥方向响起,刘继隆身穿扎甲走在队伍最前面,身后跟着李商隐与张武二人,还有百余精骑跟在身后。
随着刘继隆经过,拱卫在道路两侧的精骑也纷纷跟上队伍,向着北边不断进发。
“汉王!”
“汉王您什么时候回来啊?”
“汉王,地分给我们不会再拿回去吧?!”
“汉王,贱籍脱户后还会被编入贱籍吗?!”
无数百姓眼见刘继隆自他们眼前经过,纷纷问出了他们最为关心的问题。
这些日子,他们只觉得在做梦一样。
有些番户、杂户和脱了贱籍的人在担心自己会被重新归为原来的户籍,而最普通的农民则是担心自己的土地会不会被收回去。
他们并不是舍不得刘继隆离开,只是舍不得给他们分财富的刘继隆离开。
对此,刘继隆没有说什么,只是抬起手背朝他们挥了挥。
李商隐跟在他身后,看了眼这群百姓的同时,又看向刘继隆说道:
“成都府十四万七千六百五十二户,八十二万九百八十三口。”
“若是再好好休养生息几年,恢复到开元年间的十六万户,九十三万口,也是极为容易事情的。”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刘继隆继续向前走,期间不断有百姓继续向他询问问题。
待到他们走出了城外北市的范围,大批百姓却还在北市北边远眺他们。
上万百姓,就这样看着他们离去,而刘继隆也看向了李商隐。
“成都府八十二万人口,却要平分二百七十多万亩土地,可以适当将这些人往东川和山南西道迁徙,鼓励他们开垦。”
“某也是这么想的。”李商隐颔首回答,同时说道:
“如今我们收复西川,许多此前被迁徙到茂州、翼州、松州的百姓都希望回到故乡,应该准许吗?”
“自然应该。”刘继隆不假思索道:
“他们这两年在剑南六州开垦了数十万亩河谷耕地,你可以传下政策,告诉他们原籍的土地已经被均分,如果要回到故乡,衙门愿意先均分两三亩土地给他们,再提供农具和畜力供他们开垦荒地。”
“三川土地肥沃,水网密布,每亩地年产二三百斤不成问题,足够养活他们。”
“此外,开荒的土地,免税三年,此举定要彻底贯彻下去。”
“巴蜀之地,能够开垦的耕地不少于五千万亩,眼下实际的人口应该不少于五百万。”
“眼下虽有不少人口掌握高骈手中,但剩余人口若是有衙门支持,也足够在原有耕地基础上,再开垦出上千万亩耕地了。”
他话音落下,又看向李商隐:“拿下三川只是我军日后对西南的第一步。”
“日后迁徙人口进入黔中道,灭亡南蛮,迁徙人口进入南蛮…这些都将是我们日后要做的事情。”
“我们要做的事情,是我汉家自西汉武帝以来,对西南第二次开天辟地的大事。”
“大事之重在于三川,三川之重人与人口,累义山多操劳。”
“汉王哪里的话。”李商隐轻笑摇头,随后便见刘继隆勒马,三军当即停下。
此时他们已经离开北市数里,官道两侧都是成片的水田。
百姓在田间春耕,远远见到军队和飘扬的“汉”、“劉”旌旗,已经不再如曾经那般惧怕官军,而是站在田里好奇打量着。
“就送到这里吧,你们先回去,入冬前我会南下了。”
刘继隆对张武、李商隐交代两句,随后便抖动马缰,向北驰骋而去。
两千余精骑跟上了刘继隆的脚步,疾驰向北而去。
李商隐与张武及十余名马步兵驻足原地,直到看着刘继隆背影消失,他们这才调转马头,返回了成都…
安西副都护、寿昌县子张淮深,陇右都督高进达,河西都督张昶,山南都督陈靖崇,朔方都督曹茂,陇右都护府长史崔恕,都察院兼法曹参军韩正可,东川兼西川都督府长史李商隐等七十八人上奏;
明公劉氏继隆,天纵英明,神武超群,仁德广被,威震四方;昔者提三尺剑,起于行伍,扫除奸凶,安定一方,功业巍巍。
今朝廷有萧墙之危,而御侮未建,可为寒心;臣等辄依旧典,奏表圣人封继隆汉阴郡王,拜骠骑大将军,董齐陇右、关内、剑南、山南西诸道,以汉阴县为其食邑,所署置依国初郡王故典;夫权宜之制,苟利社稷,专之可也。
“混账!混账!混账!!”
“陛下息怒…”
长安咸宁宫内,当田允将陇右送来的奏表内容读出时,李漼突然暴怒,掀翻案几,拔出佩刀便将案几劈砍得不成样子。
徐商等人纷纷作揖,试图安抚这位暴怒的皇帝,但李漼仍旧劈砍了十几下案几,这才丢下鄣刀,质问起众人。
“刘牧之此叛贼,既与朝廷开战,何故送来奏表,羞辱于朕?!”
李漼气得胸腔不断起伏,整个人都在发抖,而徐商见状则是硬着头皮说道:
“陛下,乃至日前,刘继隆并未对朝廷所发檄文有任何反制,此举恐怕是在向朝廷示好。”
“若是朝廷同意了封王之事,兴许能止戈罢战…”
“荒唐!!”
李漼厉声打断徐商,继续说道:“他夺下三川与朔方,如今仅凭一份奏表,就想要让朕屈服?”
“朕不仅不会屈服,还要与他斗到底!杀到底!”
李漼气愤的咳嗽好几下,用袖子遮掩几声后,又继续说道:
“封王之事绝不可,朕不可能受叛军胁迫。”
“三川、关内等处十余万大军,又有黠戛斯所助十万兵马,朕不信拿不下叛军!”
眼见他如此强硬,于琮、徐商二人无奈叹气。
此战如果能讨平刘继隆还好,如果无法讨平,那地方藩镇将更加跋扈,恐怕有半数地方不会再起运钱粮。
想到这里,他们不由怀念起了唐武宗李炎、唐宣宗李忱。
尽管如今局面是因为李忱没有尽早解决陇右而导致的,可若是李忱还在,他绝对不会贸然对陇右开战,更别提刘继隆都将台阶递过来了,却为了脸面不下台阶。
“都退下吧!”
李漼看得出几人不满意自己的回答,可李漼也有自己的脾气。
“臣等告退…”
徐商三人作揖退出殿去,李漼则是看向田允。
田允心知肚明,很快就召来了乐师和伶人,咸宁宫内继续响起了靡靡之音。
在这靡靡之音背后,陇右叛军奏表皇帝,请封刘继隆为汉阴郡王的消息却不胫而走。
不过几日时间,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了刘继隆称王的事情。
尽管只是汉阴郡王,但当“劉”与“汉”牵扯一处时,不免让人想到昔年的东西两汉。
在右神武军处理政事的张议潮回到了府中,见着家中的家丁都在交头接耳,不免询问道:“在说什么?”
“司徒,我们在说刘节帅称汉王的事情。”
府中家丁都是张议潮从河西带回来的归义军后裔,张议潮平日里对他们极好,因此他们倒也敢与张议潮说这件事。
张议潮听后坐到正堂主位,将幞头摘下后说道:“是汉阴郡王,而非汉王。”
他对于刘继隆称王的事情并不感到奇怪,当初他就觉得,刘继隆日后绝不是普通人物。
只是他不曾想到,这才十几年时间,当初那个长相俊美,锐不可当的少年人,竟然也成为了搅动天下的人物。
“可长安城里都在传,说刘节帅是汉高祖刘邦的后人,要重新开创大汉。”
“不止长安城,听说整个关中都在传,而且还说凡是刘节帅兵马所过之地,土地都分给了贫苦的百姓,赋税比朝廷低了四成不止。”
家丁们争先恐后向张议潮解释着,并未对刘继隆和陇右有什么坏的感官,只因为他们的父辈也是归义军。
不过相比较他们觉得这些话题十分有趣,张议潮听后反倒是脸色微变。
他平日里都在处理政务,倒是未曾听说这些事情。
如今听说,他只觉得刘继隆恐怕已经做好了准备。
“大唐、还能长久吗…”
张议潮忍不住在心底反问自己,但他却给不出答案。
“阿耶!”
张议潮思考之余,张淮鼎的声音响起,他抬头看去,果然看见张淮鼎带着张淮铨走来。
两兄弟走入大堂坐下,张淮鼎得意说道:“刘继隆这厮闹得还真大。”
“我刚刚从南衙走来,听闻有不少藩镇都奏表朝廷,以各种理由搪塞了今年的夏粮起运。”
“这仗若是继续打下去,恐怕刘继隆都快打到长安来了。”
张淮鼎笑嘻嘻说着,因为他仍旧沉浸在刘继隆许诺他的好处中。
哪怕事情脱离了他原本的掌控,但他仍旧觉得自己是刘继隆计划中必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凭借这点,他根本不在意大唐和陇右的战事,他只想爬上更高的位置。
“你若是没有事情,就多去军营整训整训兵马!”
张议潮皱眉起身,脚步稳健的向中堂走去。
张淮鼎被骂也不生气,而是看向张淮铨:“大郎,你说阿耶什么时候才能认清,朝廷只是把我们当做人质的事实?”
“嘿嘿…”张淮铨尴尬笑了几声,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张淮鼎自觉没趣,当即起身说道:“打吧打吧,最好打入关中,把局势搅乱。”
话音落下,他便向外走去,张淮铨也直奔张议潮离去方向。
此刻最能理解张议潮纠结的人,恐怕便是返回沙州的张淮深了。
二月下旬的沙州刮着大风,张淮深只能在衙门内紧闭门窗,处理手中政务。
当他得知刘继隆称汉阴郡王时,不免嘴角上扬:“总算到了这一步。”
“阿耶,这只是郡王,有何值得高兴的?”
站在张淮深身旁的一名十二三岁少年人开口询问,张淮深听后看向他,但见他眉宇间有些倔强,整个人生得英毅。
“劝进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汉阴郡王只是开始。”
“以他的本事,恐怕关内道和关中也不可幸免了。”
“届时长安到手,你以为会如何?”
张淮深反问少年人,少年人眉头紧皱:“我不懂。”
“那你便看着就是。”张淮深笑声爽朗,随后埋头继续处理起了政务。
黠戛斯与河陇决裂,这代表西域也将不太平了。
好在自己改旗易帜的选择没有错,接下来的河西和安西,恐怕要迎来发展了。
他将目光投向自己手中,案上这份以“刘牧之”为开头的书信中,密密麻麻的写下了无数数字。
四万多被俘虏挑选,并经过裁汰的诸镇老弱,以及三万多世家豪强的族人子弟。
这七万人口中,最少有近万人识得文章。
这些人放在中原会生乱,但放在安西就是稳固汉人这棵大树的树根。
等他们安稳下来,自己便可以尝试收复焉耆、龟兹了…
想到这里,张淮深的笑声更为爽朗,而在他笑声爽朗的同时,刘继隆也率军北上返回了临州。
大半年时间过去,他再度回到了临州,临州却没有太多变化。
“汉王!!”
都护府前,当刘继隆策马前来,百余名兵卒纷纷高唱汉王,刘继隆则是翻身下马,递出马缰:“不用这么隆重,作揖便可。”
“是!!”
领头的旅帅连忙回应,而刘继隆也扫视了他们。
他们几乎都是新入伍的兵卒,年龄在十八到三十之间,比起只接受过扫盲的老卒们,他们身上有股说不清楚的气质。
刘继隆颔首走入衙门,崔恕也急匆匆往外走来,连忙行礼迎接刘继隆。
“节帅!”
“传合伊难支,我要亲自见见他。”
刘继隆没有耽搁,直接开口提出了要见合伊难支。
他不解,合伊难支在黠戛斯也算高官,为什么会南下投奔自己。
他走入正堂坐下,随后打量起正堂。
不得不说,见识了成都府衙后,自己这陇右的都护府不免有些小家子气了。
不过无妨,他除了成都府,还有座兴元府可以用作办公。
至于长安…
刘继隆面色平常,但心底却已经警惕了起来。
这次自己拿下三川,李商隐他们就劝进自己成了汉阴郡王。
虽说只是郡王,但每个人对自己的称呼都是汉王,与亲王无异。
若是自己真的打入关中,打进长安,那他们会不会劝进自己称帝?
这件事情,刘继隆觉得自己需要好好考虑,至少就眼下来说,他并不觉得自己拿下半个天下,就能迅速横扫天下。
秦汉与隋唐国初的局面,与自己现在面对的局面不同。
他还是希望稳妥的将剑南道、山南西道、山南东道乃至河南道、淮南道都拿下后再称帝。
虽说有些太过稳妥,但刘继隆就是这样的性子。
打仗他可以正奇并用,但牵扯到政治,他还是希望稳中向前。
这次拿下三川就能看出,击败官军,夺取三川不难,难的是怎么对付后续的世家豪强作乱。
想让他们不作乱,就得拿出切实的利益出来,但利益给了他们,百姓又要怎么办?
瓜分了利益,无非又是一场轮回。
“取国子监的文册来。”
刘继隆对崔恕吩咐下去,崔恕也连忙去办。
不多时,他没等来国子监的文册,反而是先等来了韩正可与合伊难支。
韩正可显然有事情要说,刘继隆见状却安抚他道:“你先去六司休息,我与合伊难支谈完后,再请你过来。”
“是!”韩正可作揖退下,而刘继隆则是看向了有些局促的合伊难支。
“汉王…”
合伊难支看着眼前的男人,对于刘继隆的外貌,他已经在心中夸赞了无数遍,而真正折服他的,始终是刘继隆的实力。
陇右是什么情况,他来到临州的这段日子也渐渐摸清。
他心里无比清楚,陇右能发展到如今,几乎全靠刘继隆领头拽着无数人前进,不然就陇右的这群人,成小事易,成大事难。
“请坐。”
刘继隆示意他坐下,合伊难支也急促着坐到了右首位上。
刘继隆见他坐在右首位,不由轻笑着起身,接着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来!”
合伊难支不解,却还是伸出了手。
刘继隆握住他的手,带着他起身来到主位旁坐下。
“大家都是男子汉,没有必要扭扭捏捏的。”
“你能舍弃富贵,南下来陇右帮我,还带来这么重要的情报,我很感激你。”
“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你的富贵只会比之前更甚。”
“只是我想不清楚,你在黠戛斯也是地位崇高的官员,为什么要舍弃这一切来跟随我。”
刘继隆问出他疑惑的地方,合伊难支闻言却道:“黠戛斯虽然强大,但内部却如散沙。”
“英武诚明可汗已经六十岁了,但却没有能够服众的继承者。”
“如果他死去,整个黠戛斯都会分崩离析。”
“我原本希望通过联姻,让汉王您迎娶我们的公主来扶持英武诚明可汗的几个儿子。”
“只是您拒绝了我的提议…”
合伊难支苦笑,刘继隆闻言却道:“或许我应该同意,但我并不愿意为了获取黠戛斯的力量而折辱我自己的女子。”
“您没有错,我十分敬佩您。”合伊难支颔首附和,随后说道:
“正是因为您的这些姿态,才让我选择南下来服侍您。”
“您是真正具有气概的君王,比英武诚明可汗和大唐的皇帝,更适合做一位君王。”
“哈哈哈…”刘继隆爽朗一笑,但却没有直面合伊难支的这句话。
他双眼如炬,与合伊难支对视片刻,合伊难支便挪开了目光。
“今日就不要回去吃了,留在衙门与某喝上几杯再回去,不然你很快就见不到我了。”
刘继隆吩咐着,合伊难支闻言便问道:“您要集结兵马出兵吗?”
“嗯!”刘继隆没有遮掩,他相信合伊难支是真的来投靠自己,而非充当一个间客。
合伊难支眼见刘继隆回应,心下感到信任之余,也不免说道:“有黠戛斯的助兵,朝廷起码有近二十万大军。”
“能告诉我,您准备先对付谁吗?”
面对询问,刘继隆眼神闪烁:“我对你说的英武诚明可汗很感兴趣。”
合伊难支听出了刘继隆话里的意思,他面露难色:“我南下前,英武诚明可汗已经征集了诸部兵马,哪怕没有十万骑兵,最少也有五万,敢问您有多少骑兵?”
“九千,其中有五千人是入伍不到七个月的新卒。”刘继隆不假思索的回答。
“九千?”合伊难支错愕起身,随后又强行镇定道:“您准备调多少兵马?”
“不调。”刘继隆摇摇头,合伊难支满脸错愕。
“九千够吗?”合伊难支只觉得口干舌燥,却见刘继隆双目如炬,满脸自信:
“九千精骑,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