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儿话音落下,顿时惹得陈斯远蹙眉不已。
什么仇什么怨?若是因着妙玉一事,耽搁了柳湘莲生发大计,其人对薛蟠恨之入骨也在情理之中,了不得一剑杀了便是了,何至于分尸悬首?
陈斯远暗自回想,原文中那薛蟠喝多了酒连番招惹纠缠,柳湘莲也不过是引其到了城外,这才报以老拳伺候,过后更是吓得避祸而去。今时今日虽与原文略有变动,可也不至于忽而生出此等歹毒心思吧?
莫不是那薛蟠私底下对柳湘莲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以薛大傻子的爱好,柳湘莲又这般恨之入骨,嘶…陈斯远眨眨眼,顿时一脑袋冷汗。
凤姐儿一直观量陈斯远神色,见状赶忙问道:“远兄弟可是知道些什么?”
“啊?”陈斯远回过神来,赶忙将脑子里的画面强行赶出去,蹙眉说道:“此事我还是初次听闻,哪里知道些什么秘闻?”
凤姐儿哪里肯信?心下只当有些隐秘不好宣之于口。薛家如何,凤姐儿并不在意,她与薛家母女本就相看两厌,巴不得薛家母女倒了霉呢。更妙的是,那薛姨妈颇有主意,时常为王夫人谋划,刻下凤姐儿与王夫人斗得不可开交,出了这档子事儿,难保王家与王夫人不会对薛家家产再生觊觎之心。
说不得,薛姨妈从此便与王夫人闹掰了。从此王夫人少一臂助,真真儿是天大的喜事!
凤姐儿生怕王夫人趁着薛姨妈心神慌乱之际得了逞。若果然得了薛家家产,王夫人拿了银钱开道,说不得将那些首鼠两端的贾家老家奴尽数收买了,到时候凤姐儿拿什么与王夫人斗?
最好便是薛姨妈这会子便对王夫人心生警醒,二人最好闹得反目成仇才好呢!
于是凤姐儿便低声递话儿道:“远兄弟,有些话我不好开口,远兄弟倒是无妨。”
“哦?不知是什么话儿?”
凤姐儿道:“文龙这一去,薛家大房绝了嗣,须得提防那些豺狼虎豹扑上来撕咬啊。远兄弟早与宝妹妹…这个,有些事还是要早做准备才好。”
是了,且不说窥伺左右的王家与贾家,只怕得了信儿的薛家其他几房也不会放过如此良机。
薛姨妈心神已乱,宝姐姐只怕也未必强上多少,这里里外外合起伙来逼迫,只怕是保不住薛家大房家业了。
陈斯远抬眼看了眼凤姐儿,略略思忖便想了个分明,凤姐儿此举分明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巴不得王夫人和薛姨妈翻脸啊。
陈斯远便沉吟道:“多谢二嫂子好意,过后我定将话儿带到。”
凤姐儿点点头,笑着道:“说来也是姑母家中事,我虽与姑母沾着亲,却也不好胡乱插手。”顿了顿,转而说道:“是了,薛家出了这等事儿,远兄弟与宝丫头想要定亲,只怕要拖延一年了。”
陈斯远苦笑道:“本也不是急切之事,这会子不提也罢。”顿了顿,陈斯远说起旁的话儿来,道:“倒是二嫂子,如今巧姐儿也大了,总要想着诞下麟儿才好。”
凤姐儿为之一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道:“我又如何不知?”只是这等事儿岂是她自个儿便能做得了的?
略略叹了口气,道:“罢了,不提也罢。”
陈斯远闻言暗自琢磨,心道如今贾琏与凤姐儿还不曾和好?
余下路程陈斯远不好说旁的,只好与凤姐儿说了些生意经。
临近巳时,一行车马到得薛家老宅。陈斯远下得车来遥遥便见门前挑了两盏硕大白灯笼,往来下人俱都披麻戴孝,因薛姨妈膝下再无子嗣,刻下便由薛蝌代为迎来送往。
因都是家中老亲,事宜众人略略寒暄,便闹哄哄一道儿往后头灵棚而去。
薛蟠年纪轻轻遭逢横祸而亡,并无子嗣傍身,曹氏便与几个小妾披麻戴孝于灵棚中答礼。
宝姐姐尚未出阁,依制须得服齐衰,刻下也换了一袭素衣,为薛蟠守丧。
陈斯远抬眼观量一眼,便见宝姐姐失魂落魄,再没了往日的处变不惊。陈斯远连连朝着其瞧过去,好半晌二人才对了视线,陈斯远呶呶嘴,宝姐姐这才略略回神,与身旁曹氏言语一声儿,悄然往灵棚外来。
此时众人业已与薛蟠妻曹氏答对过,男客自有薛蝌引着往堂中叙话,女眷则径直往后头去瞧薛姨妈。
陈斯远借故解手,等了好半晌方才等到宝姐姐,又吩咐了莺儿守着,陈斯远探手扯了宝钗到墙角。
陈斯远眼看宝钗一双水杏眼红肿,禁不住心下怜惜,叹息道:“妹妹,文龙…到底是何缘故啊?”
宝钗闻言顿时又红了眼圈儿,摇了摇头实在不忍多言,只道:“他恣意惯了,此番…真真儿是咎由自取。”
陈斯远来时便有了隐隐猜测,低声说道:“文龙可是对那柳湘莲——”
宝钗泪眼婆娑看向陈斯远,想着他往后总是自个儿最亲近之人,这才扑在陈斯远怀中哭出声儿,随即又断断续续说了缘由。
却说昨日薛蟠离了老宅往锦香院寻欢作乐,不想醉眼朦胧之际竟瞧见那柳湘莲与一姐儿往后头而去。
薛蟠这些时日憋闷得狠了,且早就存了觊觎之心,这会子自是淫心大动。当下买通大茶壶,往柳湘莲房里送了一壶加了佐料的老酒,待内中二人昏睡不醒,这才入内一尝所愿。
事后薛蟠快意非常,乐滋滋便往自家老宅回转。谁知那柳湘莲醒来发觉不对,待提了宝剑唬了大茶壶一通,这才得知自个儿竟让那薛大傻子给办了!恼羞成怒之下,柳湘莲骑马仗剑就追,待追至牌坊,这才杀了三人,伤了两人。
过后兀自不解气,生生割去薛蟠的脑袋,悬于牌坊之上。
陈斯远听罢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只觉愚痴之人果然挽救不得。自个儿因着宝姐姐与薛姨妈之故,几次开口点拨,不想薛大傻子反倒比原书里还要早死了几年!
陈斯远叹息着拍打宝姐姐背脊,低声抚慰道:“妹妹且想开些吧,文龙兄既去,总要先行料理的身后事,再将那凶徒法办了才好。”
柳湘莲此子杀人越货,且武艺不俗,若是其人得知自个儿也坏了其好事,说不得便要怀恨在心。起先此番不曾犯案,行事尚且有所顾忌,如今亡命天涯,谁知此人会不会愈发偏激?
宝姐姐点点头,又抬眼可怜巴巴道:“我哥哥这一去,王家、贾家乃至薛家各房都要扑上来撕咬,有些事须得早些防备。奈何妈妈这会子心神已乱,我几次张口言说,妈妈都听不下去。要么哭哥哥,要么就骂那柳湘莲。”
陈斯远道:“白发人送黑发人,姨太太如此…也在情理之中。妹妹速速吩咐得力人手,将各处账目、地契、文契好生藏匿起来。免得来日为他人做了嫁衣。”
宝姐姐抽泣着擦了擦眼泪,点头道:“你说得极是,家中总有几个忠心的管事儿、掌柜,我这就吩咐下去。”
此时外间又有顺天府衙役登门,宝姐姐不好抛头露面,少不得陈斯远到得前头与薛蝌一道儿答对了。
京师首善之地,顺天府衙役自是比旁处精悍,可通算下来十桩案子能破获三四桩也就顶天了。那柳湘莲游侠习性,一击过后远遁千里,说不得此时早已逃出京师,想要将其捉拿归案还不知何年何月。
陈斯远答对了顺天府衙役,又去正堂里与贾赦、贾珍等商议治丧事宜。
大老爷本意要让贾琏、凤姐儿两口子帮着治丧,那薛姨妈本要一口应承下来,谁知一眼瞧见了陈斯远,顿时改口道:“琏儿还要顾及荣国府庶务,凤丫头又有恙在身,只怕不妥。我那侄儿虽年纪小,处事却是个周全的,再有远哥儿帮着拿拿主意,料想也能处置妥当了。”
凤姐儿本就不愿为薛蟠治丧,闻言便道:“姑母此言不错,远兄弟行事周全,先前便帮着我治过丧,那前头刁钻仆役无不膺服。”
贾赦一琢磨也没错儿,便点了陈斯远治丧。
陈斯远有心宝姐姐与薛姨妈,自是义不容辞,当即起身应下。
其后又商议往各处送讣闻、小殓、大殓、出殡发丧、送棺回转金陵事宜。
这前几样且不说,最后一样,盖因薛家世居金陵,祖坟自然也在金陵。薛蟠有妻无子,薛姨妈不好白发人送黑发人,自是要曹氏千里扶棺返乡。只是曹氏一介女流,这一路辗转千里,总要选个得力的男丁护持着才好。
为此事众人计较许久,一直拿不定主意,便暂且定下讣闻事宜,打发了贾琏往城中铺子采买寿材。
因讣闻还不曾送,是以今日来的都是家中老亲,除去贾家、王家,便只有薛蝌、宝琴两个。余下亲朋故旧,须得得了讣闻后方才会来吊唁。
闹闹哄哄商议半日,待临近午时,薛蝌来问过薛姨妈,薛姨妈这才强打精神要留饭。贾、王两家哪里会差这一顿饭,当下只留了人手帮衬,贾赦、王夫人、凤姐儿等便一并告辞而去。
偏那王舅母多留了一会子,扯了薛姨妈嘀嘀咕咕说了半晌,这才起身离去。
陈斯远前后忙碌,直到用过晌午饭后才得空去后头看望薛姨妈。
入得内中,便见同喜、同贵两个陪着薛姨妈垂泪。陈斯远心下叹息,上前宽慰几句,便与两个丫鬟道:“我有些事要与姨太太说,劳烦两位姐姐守住房门,不好让旁人进来。”
同喜、同贵两个已然当陈斯远乃是薛家姑爷,眼见薛姨妈哭着不曾言语,便一道儿到房门守着去了。
内中只余二人,陈斯远这次凑过来扯了薛姨妈的手儿,正待开口,便见薛姨妈抬眼婆娑着瞧了其一眼,随即一头扑在其怀中,放声痛哭道:“远哥儿,蟠儿…他…去了啊…呜呜呜,悔不当初啊,我就不该纵着他出去闯祸。如今可好,竟将自个儿一条性命赔了去…呜呜呜…可怜留下一家子女眷,半个男丁也无…薛家大房…绝嗣了啊!”
陈斯远叹息一声,抚着其发髻宽慰道:“事已至此,咱们还是为以后打算吧。”
“打算?蟠儿没了,我哪里还有打算?”
眼见薛姨妈六神无主,陈斯远用力抓住其肩膀,猛地摇晃一下,待其止住哭声儿,这才肃容盯着其道:“文龙既去了,你总要为宝钗打算一番吧?”
薛姨妈怔住,过得半晌方才略略回神儿,说道:“是了,我还有宝钗。”顿了顿,又呜咽道:“只是宝钗再好,也是女儿家,又如何顶门立户?”
陈斯远道:“这些容后再说,当务之急,是须得防着外头人扑上来撕咬,将薛家大房吃干抹净。”
薛姨妈顿时惧怕起来。此时宗族礼法可不是顽笑,但凡一家绝嗣,必有同族同宗扑上来分而食之。有良心的,尚且能留母女两个一口饭吃,没良心的干脆过上一年半载便将二人养死!
薛姨妈抹了抹眼泪,慌乱道:“我,我该如何做?”
陈斯远道:“我与宝妹妹说过了,先行将家中地契、文契都收拢起来,免得被人趁乱盗了去。至于往后,文龙既死,那皇商差事再留无益,不若许给薛蝌。”
“给他?”薛姨妈眉头紧皱,心下极不甘愿。说道:“薛蝌心下只怕早就恨上我了,皇商差事给了他,谁知他过后会如何待我家。”
陈斯远道:“你既留不住,莫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我方才仔细瞧过,薛蝌年岁虽小,行事却颇有章法,不是那等意气用事之辈。你将皇商差事与二房银钱都给了他,我再与其说道一番,料想薛蝌也不敢落井下石。”
薛姨妈早就没了主意,眼见陈斯远说得笃定,这才不情不愿点了下头,又问道:“然后呢?”
陈斯远说道:“然后,此事须得快刀斩乱麻,尽快定下承嗣之事,免得金陵各房扑上来纠缠不清。”顿了顿,又道:“我思量着,此番不拘如何,你家中总要破财免灾。”
薛姨妈如何不知,陈斯远所言的乃是贾、王两家。方才那王舅母说了些有的没的,话里话外都说要护着薛家母女,这言外之意不言自明。
薛姨妈抽泣不已,说道:“我那嫂子说兄长业已在回京路上,说不得年底便要受封赏。如今王家势大,我看…不若此番投了我那哥哥?”
陈斯远顿时皱眉教训道:“糊涂!姑且不论你个兄长心思如何,单说数年前你家来了京师便住进荣国府,你道你兄长心里没气?你若再去投他,只怕未必得其待见不说,反倒会恶了你那好姐姐。
好比猪八戒照镜子,两头不是人啊。”
“这——”薛姨妈琢磨了下,说道:“你说的也是,那我…便将家中残余铺面转给姐姐?”
陈斯远点头道:“现下看,也只有如此了。”
凤姐儿先前上眼药的话儿,听听就是了,陈斯远自会为宝钗母女两个谋划。
薛姨妈闻言顿时心如刀绞,不禁哭得更厉害了。那各处铺面、营生,房产、财货或许没几个银钱,真正值钱的乃是背后的门路,与店中的掌柜、伙计。薛姨妈要割肉,自是只按照铺面算钱,贾家得了去乃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陈斯远任其哭了半晌,这才道:“处置过这几件事,最后便是选一人承嗣。”
薛姨妈立时道:“家业是我家的,我才不要选个不相干的来!”说着忽而一顿,旋即一把抓住陈斯远胳膊,希冀道:“不若,不若咱们要一个,回头儿生下来遮掩一番,便说是从远支抱养的如何?”
陈斯远瞠目结舌,说道:“远水解不了近渴,怀胎十月、一朝分娩,你家如今哪里还等得了十个月?”
薛姨妈哭道:“早知如此,先前莫不如不喝那避子汤了。”
陈斯远心道,谁知薛蟠此一番竟早早的就死了?叹息一声儿,说道:“实在不行,干脆让薛蝌兼祧两房就是了。”
“他?凭什么?”薛姨妈恼道:“若不是他见天来催逼,我又何至于躲去荣国府?若我还在家中,蟠儿再如何也不会…呜呜呜——”
陈斯远道:“罢了,此事也不急在一时。你迟一些再给金陵去信儿,这一来一回总要两月光景,赶在此前敲定此事便好。”
薛姨妈垂泪应下。
此时外间叩门,便有同喜道:“太太,曹家太太与大哥儿来了。”
这是曹氏的娘家人,薛姨妈不好怠慢,抹泪起身,别过陈斯远便往前头去迎。
陈斯远随着薛姨妈一道儿出来,正巧有仆役来寻,却是外头请来了皮匠,要为薛蟠缝制尸身。
薛蟠身首异处,自然不好一直这般模样,便要寻皮匠将脑袋缝回脖子上。还有那等找不回脑袋的,或是寻木匠雕个脑袋,或是干脆用大萝卜雕一个充数。
陈斯远到得前头与薛蝌一道儿问过了两个皮匠,定下一人缝制,转头儿又有仆役请了几个专门打幡摔盆的闲汉来,留待出殡时充任孝子贤孙。
一应停当,陈斯远才得空回转后头。内中宝钗母女兀自垂泪,那曹家太太长吁短叹,却并未太过哀伤。盖因曹氏乃是天生石女,此时无药可医。本就是要守活寡,与如今这般守寡没什么分别。
至这日傍晚,曹家人回转。因薛家老宅屋舍不多,前后只三进,薛姨妈便吩咐陈斯远与宝琴一道儿回转荣国府。
陈斯远本要骑马而行,谁知宝琴临上车之际说道:“远大哥,今日北风寒凉,骑马而行说不得染了风寒,莫不如与小妹一道儿乘车回返。”
陈斯远牵着缰绳瞧了宝琴一眼,便见小姑娘一袭缟素,头上用的头面儿也换做了银制的。心下暗忖,宝琴定是与自个儿有话要说,当下便点点头,上得马车里与其相对而坐。
车行辘辘,待离开薛家老宅,宝琴便忍不住道:“远大哥,不知梅家可有音讯?”
陈斯远摇了摇头,说道:“你哥哥也时常去梅翰林家,他没与你说过什么?”
宝琴蹙眉摇了摇头,道:“哥哥只说梅翰林重诺,断不会推拒了这桩婚事。”
陈斯远思量着,薛姨妈为防皇商差事落在二房手中,这才出面阻拦宝琴嫁入梅家,如今都要将皇商差事交给薛蝌了,那宝琴嫁不嫁入梅家自是没关系了。
他心有贪念,却知宝姐姐素来不喜宝琴,想要坐享齐人之福那是痴人说梦。因是便道:“琴妹妹为何不愿嫁入梅家?”
宝琴道:“上回便与远大哥说过,我从小随着父亲走遍大半河山,如今心思野了,不愿去做深宅妇人。梅家家风古板,我若嫁了去岂不是要憋闷死?”
陈斯远纳罕道:“琴妹妹不为自个儿家中打算?”
宝琴理直气壮道:“哥哥素无才学,却颇有处事、经营之能。我家虽家底不多,也却足够支撑哥哥起家的本钱。这世间轻贱商贾,若哥哥来日富甲一方,反倒容易招灾惹祸。莫不如小富即安,平安喜乐一生才好。”
陈斯远心下暗赞,这宝琴倒是想得通透,无怪没了金玉良缘,入得府中也能得贾母欢喜。
陈斯远略略思量,便与宝琴说道:“实不相瞒,梅冲不大赞成这门亲事,他私下自有谋划。不过往后到底如何,我也说不清。”
“还有此事?”宝琴说道:“梅家兄长这般年纪,料想定是有了意中人…如此我更不能嫁过去了。”
陈斯远不好多说,心想这两日那单家姑娘便要去能仁寺上香,就看梅冲能否把握住机会了。
薛家老宅。
薛姨妈眼泪业已哭干,这会子枯坐后房中怔怔出神,心下自是悔不当初。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便有一袭缟素的宝姐姐挪动莲步而来。到得近前宝姐姐蹲踞下来伏在薛姨妈腿上,道:“妈妈总要吃些东西,这日子还长着呢。”
薛姨妈摇头道:“我这会子实在吃用不下,睁眼闭眼都是你哥哥的影子。呜呜…前回在荣国府撞见远哥儿,他还提醒了一嘴,偏生我没当回事儿。”
宝钗劝说道:“妈妈莫要自怨自艾,哥哥如今去了,一则打理身后事,二则…总要为咱们大房承嗣一事考量,不好让大房断了香火啊。”
薛姨妈点了点头。思量着叫来同喜吩咐道:“你去劝劝大奶奶,无人祭拜,她也不用守着。这才刚开了个头儿,往后才要累人呢。”
同喜应下,扭身而去。
薛姨妈这才与宝钗道:“方才远哥儿也说了几条——”当下她将陈斯远所言复述了一遍。
耳听得陈斯远所具言辞条理清楚,宝姐姐也没什么可补充的,只道:“妈妈既不愿让薛蝌兼祧,不若去金陵选一房远亲为继。”
薛姨妈却道:“承嗣之事暂且不说,那皇商差事岂能平白给了薛蝌?”
宝钗讶然道:“如今哥哥已去,妈妈便是捂在手中也是无用。”
薛姨妈却咬牙道:“若不是躲着他,我哪里会去荣国府?如今你哥哥去了,他却得了天大的好处,凭什么?”
宝钗一时无言。
薛姨妈便道:“远哥儿说的自然没错儿,只是二房来日倘若生发起来,岂不是要盖过大房去?到时候我如何你死去的爹爹交代?”
“那妈妈——”
薛姨妈拿定心思,蹙眉盯着房门道:“给…自然是要给的,却不是白给!我心下已有了计较,”忽而看向宝钗道:“我的儿,妈妈也是不得已,说不得你要受些委屈了。”
“我?”宝姐姐愈发不解。
就听薛姨妈道:“我看琴丫头是个伶俐的,就算此番攀附不了梅翰林家,焉知来日会不会攀附上旁的好人家?薛蝌行事有章法,又有经营之能,来日若是得了琴丫头夫家臂助,谁知会不会生发起来?
若不想大宗变小宗,总要绝了此路才好。”
“妈妈是想——”
薛姨妈点头道:“若琴丫头随着你嫁过去,来日再如何也翻不了天。”
宝姐姐顿时心下不喜,对那宝琴提防有加。转念一想,自个儿与陈斯远情投意合,又岂是个黄毛丫头比得过的?
当下她便说道:“薛蝌岂会答应让琴丫头随我嫁过去?”
薛姨妈就道:“他不愿,我宁可将皇商差事给别的房,由着他们彻底败了才好!”
宝姐姐情知劝说不得,便只得叹息一声儿应了下来。
荣国府,东跨院。
大老爷贾赦急匆匆过了三层仪门,快步到得正房里。
此时邢夫人与四哥儿方才用过晚点,见贾赦回转,忙假模假式的招呼贾赦落座。
贾赦哪里会吃残羹冷炙?大老爷这会子满面红光,强忍着心下欢喜,说了一通薛家老宅情形。
待奶嬷嬷将四哥儿带了下去,这才与邢夫人说道:“你手头儿还剩多少体己,且先拿给老爷我。”
邢夫人一怔,说道:“老爷不是才得了四千多两银子,我手头儿才几个子儿,还要老爷见天惦记着。”
“蠢妇,你知道个什么!文龙这一去,薛家大房家业难保,与其便宜了外人,不如便宜了咱们呢!”
“啊?”邢夫人讶然不已。
贾赦耐着性子与其说了内中道理,这下邢夫人也欢喜不已。思量着道:“我这儿倒是能凑出一千两银子来,只是老爷——”
贾赦一摆手道:“你且放心,三五个月还你便是。”
邢夫人不干了,道:“老爷拿着我的体己钱生钱,用几个月只还本钱?我也不奢求旁的,老爷多少给点儿出息便是了。”
贾赦不耐烦道:“依你依你。”
邢夫人这才笑着道:“那我明儿个便去凑去。”
贾赦敲着椅子盘算道:“这金陵往返京师总要两个月光景,薛家金陵余下几房都不成气候,姨太太除了卖给咱们家,还能卖给谁去?”
邢夫人道:“不是还有王家吗?”
“嘿!”贾赦得意道:“若是王子腾此时在京师还好说,偏他这会子不在,其妻与姨太太多有龃龉,只怕是说多错多,姨太太只会更不待见王家。”
邢夫人想了想,撇嘴道:“我看老爷也不用得意的太早,莫忘了还有弟妹呢。人家是亲姊妹,这等好事儿自然紧着自个儿,到了老爷这儿也就仨瓜俩枣就打发了。”
“她敢!”贾赦拍桌子瞪眼道:“公中财用匮乏,说不得便要各房凑钱,便是算上老太太那一份,老爷我最少也要分润三成!”
邢夫人翻了个白眼没言语。过得须臾,许是贾赦自个儿也觉着三成太多了,便找补道:“你不知,薛家各处营生只是小头,大头还在后头呢。”
“还有大头?”邢夫人不解问道。
贾赦哈哈一笑,这才压低声音道:“姨太太与薛家各房势同水火,你猜她肯不肯胡乱抱养个孩儿来承嗣?”
“这…”邢夫人想了想,便摇了摇头,道:“怕是不会。”
“着啊!”大老爷雀跃道:“他既不想从薛家抱养,那又怎么承嗣?”
邢夫人脑子慢,一时也想不出主意来。
大老爷嫌弃地骂了一嘴‘蠢妇’,这才说道:“你莫不是忘了玉儿旧事?”
这玉儿说的自然是黛玉。邢夫人这才恍然,说道:“老爷是说…让宝钗学了黛玉,也兼祧薛家?”
“不错,宝丫头兼祧薛家,料想姨太太定然应允。嘿嘿,如此一来,迎春岂不有了转机?”
邢夫人顿时欢喜起来,合掌道:“还有这等好事儿呢?”转念一想,又觉不对,蹙眉道:“老爷,宝丫头比玉儿身子骨强了许多,瞧着就是个能生养的,她若是兼祧两房,咱们也是白想。”
“呵,宝丫头身子骨是好,可这生男生女谁又说得清?若宝丫头来日只得一个男孩儿,莫不是要远哥儿没了嫡子不成?”
邢夫人觉着有理,欢喜着拍案道:“那不能!远哥儿可是独苗,还要为陈家开枝散叶呢!宝丫头真个儿要兼祧两房,我这做姨妈的头一个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