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
鸳鸯绞着帕子顿时红了脸儿。有道是‘哪个少女不怀春’?鸳鸯业已十八,早知了人事儿,心下自是隐隐有些念头。奈何一直留在老太太身边儿,素日里忙前忙后,便是那一星半点的念头也遮掩了下来,这才不曾彰显出来。
此时凤姐儿提起陈斯远来,鸳鸯自是羞怯不已。所谓‘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她精擅庶务,早知老太太心思,自是瞧不上宝玉的。若陈斯远没来,鸳鸯倒是对公子哥习性的贾琏有些念头。
奈何陈斯远一来,论及人品才俊,贾琏处处比不过,鸳鸯心里自然对陈斯远有了些朦胧念头。
她羞怯不已,赶忙道:“二奶奶怎么又说起远大爷来了?”
凤姐儿见其脸上腾起红云来,心下暗忖,果然是‘姐儿爱俏、鸨儿爱钞’,那远兄弟生得俏也就罢了,前程远大,还有陶朱之能。莫说是鸳鸯了,倘若凤姐儿不曾出阁,只怕也巴不得寻个这般如意郎君呢。
凤姐儿就笑着道:“前头我说的,你可听进去了?如今不过上下两策,下策,或是嫁宝玉、嫁二爷,你捡一人嫁了,自然能护你周全。”
鸳鸯赶忙摇头,道:“宝二爷还小着呢,二爷…我也不大乐意,二奶奶快别乱点鸳鸯谱了。”
宝玉且不说,凤姐儿因着贾琏与鲍二家的偷情,这两日闹得不可开交。鸳鸯也知凤姐儿是个善妒的,连平儿一年到头与琏二爷相会才几回,她若是嫁过来,只怕还不如平儿呢。
凤姐儿道:“下策你不依,可不就只剩下上策了?”
鸳鸯红着脸儿嗫嚅半晌,却说不出话儿来。
凤姐儿笑着诱道:“论品貌、才俊、能为,远兄弟哪一样不是上上之选?你嫁过去做了妾,便是掉进蜜窝子里了,从此锦衣玉食,一辈子都有了。”
鸳鸯咬着下唇暗自思忖。二奶奶又岂是好相与的?此番明着是来点拨自个儿,内里未尝没有试探之意。若自个儿不依其上策,来日定待自个儿百般提防。
细细思忖,二奶奶这话却不曾说错,若老太太一去,自个儿没个依仗的,只怕就活不成了。
见其不言语,凤姐儿也不着急,端着茶盏呷了一口,往外头道:“平儿,你且进来劝劝她。”
平儿答应一声儿,打了帘栊入得内中,凑到鸳鸯身边儿道:“我们奶奶也是一番好意,你也不想想,你素日里仗了老太太的势,上上下下得罪了多少人?我说句不好听的,来日你便是做了姨娘,又岂知有多少人正等着拿了你的短儿,想着一脚将你踩进淤泥里呢?”
鸳鸯不说话儿不行了,赶忙道:“我,我又没说不乐意…只是远大爷那般人品才俊,我哪里攀得上?”
凤姐儿顿时笑道:“此事还不简单?老太太素来疼林妹妹,你回头儿私下与老太太说,就说来日愿意去林妹妹处,料想老太太断无不准之理。”
这主意倒是妥当。鸳鸯里里外外都周全着,伺候了老太太几年,老太太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其没个着落。
鸳鸯忍不住羞赧道:“我自个儿不大好开口。”
凤姐儿笑着与平儿道:“她倒是知道害羞了。也罢,我好人做到底,回头儿啊,我去跟老太太说去。”
鸳鸯紧忙敛衽一福,道谢的话儿却说不出口。
恰此时外间小丫鬟丰儿道:“平儿姐姐,琥珀姐姐寻鸳鸯姐姐呢。”
鸳鸯紧忙褪去羞意,捧着脸儿道:“定是老太太寻我了,那我先去了。”
凤姐儿笑着应下,自有平儿将鸳鸯送了出来。
不提凤姐儿心下熨帖,独自留在房中暗笑不已。却说鸳鸯出了凤姐儿院儿,紧忙往荣庆堂行去。
亏得已是深秋,北风凛冽,那寒风一吹,她面上的红云便褪了下去。过穿堂转到荣庆堂前,琥珀正督着小丫鬟忙着活计,见了鸳鸯就道:“老太太说这都申时了,怎么不见姑娘们来热闹?”
鸳鸯道:“那我去后头寻一寻。”
琥珀应下,鸳鸯扭身又兜转回来,须臾进得大观园里,寻了婆子略略扫听,便知姑娘们这会子都在潇湘馆呢,鸳鸯便挪步往潇湘馆来。
甫一进得院儿里,鸳鸯便听得内中欢声笑语不绝,她便纳罕道:“可是有什么好事儿?”
来迎的紫鹃笑而不语,道:“你自个儿进去听听就知道了。”
鸳鸯笑着嗔看其一眼,随即进得房里,就听湘云打趣道:“——林妹妹往后就是财主了,依我说,下回合该林妹妹起个东道。”
探春立时附和道:“正是正是,好不容易逮住个大户,下回不但要有酒席,还要有戏班子。”
内中黛玉掩口笑道:“八字才一撇,偏你们当了真。”
宝姐姐也笑着道:“有一就有二,且那工坊如今是独门营生。有道是一步先、步步先,如今瞧着不过是一年几千两银子,说不得往后便是几万、十几万了呢。”
黛玉笑个不停,干脆大气道:“罢罢罢,下回如何办东道,你们只管提就是了,我就算倾家荡产也请上一回。”
鸳鸯上前道:“林姑娘要做东道了?”
小惜春笑着道:“鸳鸯姐姐不知,林姐姐如今生发了,来日便是大观园前三的财主!”
鸳鸯笑问:“这是怎么个说法?”
便有入画娓娓道来,待听闻工坊得了兵部订单,鸳鸯也合掌上前道喜:“给林姑娘道喜了。”
黛玉眨眨眼,嗔怪道:“莫不是还要讨赏钱?”
鸳鸯道:“这回就算了,等林姑娘来日真个儿赚了几万银子,我再来讨个丰厚红包。”
众人都笑个不停。过得须臾,鸳鸯才道:“原是出了这等大好事儿,方才老太太还念叨姑娘们怎么没去呢。”
迎春恍然道:“是了,光顾着打趣林妹妹,却忘了往老太太处去了。”
当下姑娘们也不迟疑,纷纷起身要往荣庆堂而去。
一众莺莺燕燕才到大观园门前,便有玉钏儿迎面而来。与众人见过礼便道:“大奶奶、三姑娘留步,太太寻两位有要紧事儿呢。”
众人都不解,唯独宝钗得了些许风声,暗忖定是为了那管家事宜。
于是李纨、探春别过众人,随着玉钏儿往王夫人院儿而去。
刻下王夫人上房里,夏金桂正与王夫人说着话儿。
那王夫人恍然笑道:“亏得你提了醒儿,不然我定被人挑了不是。”
夏金桂道:“我不过是一愚之得罢了,便是这回不说,来日太太也能醒过味儿来。”
王夫人摇头道:“我这几日忙得脚打后脑勺,真真儿是昏头涨脑,只怕三五日的也想不通透。”
夏金桂便故作娴静一笑。
王夫人本待用宝钗、夏金桂钳制探春,夏金桂甫一来府中便点出不妥,盖因宝钗与她都不算贾家之人。
王夫人恍然,这才改成用李纨、夏金桂钳制探春。
外间檀心道:“太太,大奶奶与三姑娘来了。”
夏金桂闻言紧忙起身,道:“太太,我往内中避一避。”
王夫人点头,夏金桂挪动莲步便进了里屋。
须臾,玉钏儿引了李纨、探春入内,彼此厮见过,王夫人问过这几日情形,便说道:“我今次寻了你们来,实在是因着分身乏术。你们也知,我如今既要掌家又要管家,大事小情都要过问。我也上了年纪,实在管不过来,今儿个寻了你们来,便想将管家的差事交给探丫头,珠哥儿媳妇年长,得空也在一旁帮衬着。”
探春还没说什么,李纨紧忙推脱道:“太太,这只怕不妥吧?我一孀居之人,怎好抛头露面?”
王夫人就道:“也不用你们管着前头,只将这大观园管好就成了。”
李纨扫量探春一眼,当下不再出声儿。
探春自是知晓如今王夫人与凤姐儿斗得不可开交,可她一心弥合贾家,不想让贾家自杀自灭。虽明知王夫人存心利用,却也想要一展身手,将这大观园好生管束起来。
于是起身一福,道:“母亲既信得过我,女儿自是没有推脱的道理。”
王夫人顿时笑了,道:“好好,我就知没看错你。你们且先回去,过会子我便让玉钏儿将各处钥匙送过去。”
李纨、探春一并应下,王夫人又道:“珠哥儿媳妇还要教导兰儿,只怕也不大得空,正好金桂来了,她素来是个周全的,打明儿个起,我让金桂也来帮衬着。”
探春哪里不知这是王夫人打发来的监军?只是方才都应了,这会子自然不好反悔,只得咬牙应了下来。
待二人告辞而出,夏金桂方才从内中转出来。
王夫人便扯了夏金桂的手儿道:“好孩子,还是你妥当。探丫头性子太过尖锐,难免想不周全,你辛苦一些时日,替我照看着。凡有想不到的事,你来告诉我,别等老太太问出来,我没话回。哪些人不好了,你只管说。他们不听,你来回我。别弄出大事来才好。”
夏金桂笑着应下,道:“太太既信得过我,那我少不得每日要来叨扰呢。”
这上房里准婆媳相合,外间一对儿姑嫂却几番欲言又止。
李纨几次要开口,却不知该如何言说。待再看向探春,正巧与探春视线撞了个正着。
不待李纨开口,探春就道:“大嫂子可是要劝我?”
李纨教导三春数年,心下实在不忍,这才低声道:“三妹妹…不该答应的。”
探春笑道:“我何尝不知此事是个坑?可你不管,我不管,难不成便要眼睁睁瞧着这家业败落了?旁的且不说,这园子里的老婆子们不中用,得空儿吃酒斗牌,白日里睡觉,夜里斗牌,实在不像个样子,总要有人管一管了。”
李纨叹息一声,没言语,心道只怕来日探春一准儿会被王夫人卸磨杀驴。
月色蔓过窗棂,内中人影晃动。
芊芊素手握着的白瓷杯已然空了三巡,白皙的面颊上腾起红晕来,一双素日里清冷的眸子,如今逐渐迷离起来。
侍立一旁的清梵咬着下唇上前,提了酒壶道:“姑娘再陪一盏吧?远大爷还不曾尽兴呢。”
妙玉摇了摇头,只盯着对面儿的陈斯远,也不知怎地,平日里瞧着便心生厌嫌,如今灯下再看,竟觉分外俊雅。若是得这般良人相伴一生,想来也是极好的。
这般想着,心下忽而一惊,暗忖自个儿这是怎么了?
清梵正倒着酒,妙玉只当自个儿多饮几杯,抬手便要止住。谁知身形摇晃之下,一把推在那白瓷杯上。铛啷啷一声儿,白瓷瓶掉落地面,清亮的酒水洒了一衣襟。
“脏了我的衣裳。”妙玉蹙眉喃喃,声音没了往日里的清冷,反倒别有一番温婉。
清梵情知自家姑娘着了道,赶忙道:“我来拾掇就好。姑娘怕是醉了…”抬眼看向陈斯远:“劳烦远大爷将我们姑娘送回房里。”
陈斯远业已吃饱喝足,心下也没多想,只当妙玉不胜酒力,小丫鬟清梵蓄意给二人创造机会。
他应了一声儿,起身过来搀扶妙玉。
谁知妙玉却下意识往后缩了一步,旋即扭身踉跄着往内中行去。
内中也掌了灯,又有熏笼取暖,清梵更是将残存的苏合香一股脑的投了进去,此时烟气袅袅,香味怡人。
她望着那烟霭袅袅上升,忽然伸手去捉,纤长的手指在半空虚握了半晌,最终垂落时,却轻轻搭在了身侧人的手背上。
那手背触之微凉,妙玉霎时间打了个冷颤,扭头咬着下唇看向陈斯远,鼻息逐渐粗重起来。
陈斯远扯着其手臂,让其落座床榻之上,不禁笑道:“不能喝就少喝些,如今可是醉了?”
妙玉只痴痴摇了摇头,盯着陈斯远说道:“你生得真真儿好看,比那柳二郎还要好看…嘻,是不是生得好看的男子都是恶人?”
陈斯远顿时蹙眉不已,这话一出,便是傻子也能瞧出来妙玉不对了。正待此时,陈斯远却听得房门落锁之声,心思电转,霎时便知妙玉是被丫鬟、婆子给算计了。
先前妙玉有家产傍身,又有荣国府遮蔽,自可衣食无忧;如今家产尽去,又无荣国府遮蔽,妙玉尚且因着性子不肯低头,可丫鬟、婆子哪里管得了这些?
抬眼见妙玉红着脸儿已然开始扯自个儿衣裳,陈斯远顿时贼心大动。事已至此,总不好辜负了韩嬷嬷与清梵一番好意。至于妙玉如何做想,他可从未想过收妙玉之心。
再说女子嘛,起初邢夫人不也是恨自个儿入骨?如今不也千依百顺了?
陈斯远拿定心思,揽了妙玉便往床榻上滚去。
一时间颠鸾倒凤,似水如鱼,那妙玉中了招,枕边风月无边,自是百般奉承。
有诗为证:
寂静兰房簟枕凉,佳人才子意何长。
方才枕上浇红烛,忽又偷来火隔墙。
粉蝶探香花萼颤,蜻蜓戏水往来狂。
情浓乐极犹余兴,珍重檀郎莫相忘。
倏忽到得二更时分。
陈斯远窸窸窣窣穿戴齐整,扭头往床榻上瞧,便见妙玉蒙着锦被卷着身子一动不动。他上前推搡两下,却见妙玉紧闭双目、眼珠乱动,便知其是羞赧之下故作假寐。
陈斯远轻笑两声,抬脚便出了房。
那厢房里的清梵与韩嬷嬷一直留心正房动静,听得门声响动,紧忙一并迎了出来。
清梵咬唇蹙眉,总觉得于心不安;韩嬷嬷却没那么多顾忌,凑上前笑着道:“远大爷这是…要回去?”
陈斯远应了一声儿,又停步自袖笼里摸索一番,须臾翻找出二百两银票塞给韩嬷嬷,吩咐道:“她也累着了,明儿个买些顺口的补一补。”
韩嬷嬷答应不迭,悄然朝着清梵摆摆手,自个儿则一路将陈斯远送出院儿外。
清梵得了吩咐,一路闷声进得正房里,遥遥便见床榻上妙玉卷了被子抽泣不已。
清梵叹息一声儿,凑上前低声道:“姑娘…且想开些吧。”
妙玉不答,哭得愈发大声儿。偏此时韩嬷嬷兴冲冲跑了进来,见此情形,也上前劝说道:“姑娘这又何必?那远大爷是个有担当的,方才虽不曾明说,可还是留下了二百两银子。照我看,来日定不会不管姑娘。”
妙玉羞臊欲死,挣扎着起身冷冷瞥了韩嬷嬷一眼,披头散发下来一把抄起桌案上剪灯花用的剪子,对准自个儿脖颈便要扎下去。
唬得清梵、韩嬷嬷叫嚷不已,一并上前夺了剪子。
那韩嬷嬷蹙眉道:“事到如今,姑娘早晚都有这么一遭,不是远大爷,便是旁的大爷,没了荣国府遮蔽,姑娘还能全须全尾的回苏州不成?便是回了苏州,以姑娘的容貌,又哪里逃得过那些纨绔子弟的辣手?
姑娘如今恨我,说不得过上几年姑娘反倒要谢我呢!”
妙玉再也绷不住,只放声叫骂道:“滚!都给我滚出去!”
韩嬷嬷朝清梵递了个眼色,自个儿四下找寻一番,将尖锐之物尽数收了,这才叹息着出了房。
清梵也不知如何劝说,只守在妙玉身边儿寸步不离。说来也奇,那妙玉哭闹半晌,将房中的物件儿砸了个遍,反倒安静下来。歪坐了床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又咬唇不语,也不知心下如何做想。
一径到得深夜,妙玉复又卷了锦被睡去,清梵一刻不离守在一旁,强忍着瞌睡看顾了一夜。
待到转天,妙玉虽不大说话,一早儿韩嬷嬷熥了昨日酒席,妙玉竟也闷头吃用了一番。随即好似抽去了魂儿一般,又呆闷着回了房。
清梵、韩嬷嬷两个计较一番,只当妙玉初经人事儿心下犯了别扭。却不知妙玉心下杂乱非常,一会子羞臊欲死,只恨丫鬟、婆子为了生计活生生竟自个儿催逼成了半掩门的;一会子又记起昨夜情形,或鼓楫摇舟,或撺上坠下,羞臊渐褪,禁不住情炽高涨…
临近晌午,外间吵嚷了几声儿,随即便有清梵笑着入内道:“姑娘,远大爷果然顾着姑娘呢。这不,现巴巴请了个厨娘来。韩嬷嬷问过了,单是这厨娘每月便要五两银子月例呢!”
妙玉抬眼瞧了眼,又垂了螓首不言语。清梵早知妙玉性子别扭,眼见她再不寻死觅活,便也不再多管。那新来的厨娘做了几样淮扬菜品,妙玉也跟着吃用了一些。
韩嬷嬷眼见如此,心下大定,便笑着与清梵道:“姑娘如今只是心下别扭,待时日一多就好了。”
却说这日陈斯远直到日上三竿才起。晴雯伺候其起身时忍不住说道:“大爷可不好想一出是一出的,哪儿有半夜三更往这边厢跑的?如今世面上虽说太平,可难保有那歹人夜里专盯着落单的下手,大爷岂不闻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陈斯远笑道:“晴雯如今也会掉书袋了?”
晴雯得意一扬下巴,笑着道:“整日介随着五儿学认字儿,再是不上进,耳濡目染之下也能知道几个典故。”
陈斯远哈哈一笑,赞道:“不错,来日晴雯也是知书达理的了。”
晴雯顿时嗔怪道:“大爷这话儿说的,好似我先前便是那起子不讲理的?”
陈斯远笑而不语,待洗漱罢了,与尤二姐、尤三姐一道儿用过早饭,本待回转荣国府,谁知便有前头婆子来回:“晴雯姑娘,荣国府三姑娘身边儿的侍书来寻姑娘呢。”
莫说是陈斯远,便是晴雯也纳罕不已。当下道恼一声儿,自去前头答对。
待用过早饭,晴雯方才回转,到得近前笑道:“我还琢磨呢,我与侍书交情不多,怎地这会子来寻我。”
尤三姐问道:“那是什么缘故?”
晴雯笑着道:“敢情是来扫听三姨娘如何治家的。”
陈斯远捧着茶盏看向尤三姐,道:“三妹妹贤名远播,连荣国府的三妹妹也要打发人来学了。”
尤三姐顿时咯咯咯笑个不停,半晌才道:“我哪里会治家?哥哥也是我还要管着百草堂呢,单丢给二姐我又不大放心,正巧年初新来的婆子献策,我便将小花园各处都包了出去。谁知到如今一算,不但没赔,反倒还剩下几十两的盈余呢。”
陈斯远惊奇不已,忙问道:“究竟是哪个婆子出的主意?”
尤三姐一时说不上来,一旁晴雯道:“大爷,是何嬷嬷…说来我还见过一面,她现在也在赖家来着。”
陈斯远这才恍然,敢情尤三姐学了赖家的手段。
尤三姐此时道:“不想这事儿竟传了出去。春熙时常往来荣国府,定是这小蹄子多嘴多舌!”
刚巧这会子春熙捧了茶点入内,闻言便嗔怪道:“姨娘这话儿说的,若是丑事自然不好传扬,姨娘治得好家,这等大好事儿还不许我与人说道说道?”
主仆两个逗趣几嘴,尤三姐这才问道:“好端端的,荣国府三姑娘扫听此事作甚?”
不用陈斯远开口,晴雯就道:“侍书说了,太太让三姑娘管家呢。”
尤三姐点点头,一旁尤二姐就笑着道:“说来那荣国府,倒是有姑娘管家的前例…诶?正好儿也是三姑娘呢。”
陈斯远知晓,尤二姐说的是黛玉的母亲贾敏,其排在贾赦、贾政之后,可不就是三姑娘?
说过半晌话,陈斯远便推说回清堂茅舍读书,起身要走。尤三姐眼见外头变了天,紧忙吩咐车马,将陈斯远送回了荣国府。
陈斯远进得大观园里,也不急着回清堂茅舍。打发婆子寻了小厮庆愈来,吩咐下两桩事,一则寻个会做淮扬菜的厨娘,二则,问问内城左近可有典卖的庵堂。
庆愈跟着陈斯远久了,自知自家大爷乃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这般又是请厨娘又是买庵堂的,不问自知,一准儿是将那妙玉师傅收入囊中了。
当下心中腹诽,嘴上应承连连,自去料理且不多提。
吩咐过此事,陈斯远方才负手而行,施施然往自家小院儿回转。
谁知才到沁芳闸桥左近,正撞见打清堂茅舍回转的同喜。
那同喜见了他顿时欢喜不已,上前见礼道:“远大爷可算回来了。”
陈斯远道:“姨太太回来了?”
同喜颔首,说道:“一早儿便回来了,因有事儿要寻远大爷,前后打发了我好几回了,赶巧这一回远大爷回来了。”
陈斯远暗忖,薛姨妈如今与王夫人逐渐生分,不是有事儿绝不回荣国府,莫不是那单家姑娘有了音信了?
当下不敢怠慢,随着同喜便往东北上小院儿而去。
临到小巧角门前,陈斯远方才反应过来,如今宝琴可是住在此处呢。
于是便问道:“琴姑娘好似也住此处?”
同喜一边开门一边说道:“琴姑娘住前头,后头的屋舍依旧留给我们太太了。”
陈斯远应下,这才随着同喜进得后房。
同贵一声通禀,陈斯远转过屏风,便见薛姨妈斜坐椅上,兀自蹙眉忧心不已。
瞥见陈斯远来了,薛姨妈顿时舒了口气,禁不住抱怨道:“哥儿怎么才回?正有事儿要寻你计较呢。”
陈斯远推说道:“昨儿个在新宅安歇的,方才才回转。姨太太,到底出了何事?”
薛姨妈将丫鬟打发下去,这才与陈斯远道:“我四下托人,扫听了好几日,这才寻了个故旧与单家搭上话儿,谁知那单家姑娘绝口不提梅冲…你,你确定梅冲与其有私情?”
陈斯远眨眨眼,心下直想骂街。是了,梅冲此人素来…自视甚高?前一回曹家女便也如此,只远远瞧了一眼便要非她不娶。结果如何?那曹家女如今业已嫁给了薛大傻子。
有此前例在,那梅冲的话得打个折扣听。梅冲说二人有了私情,说不得便是见过几回,说过几句话?
陈斯远便道:“他自个儿说得信誓旦旦,谁知到底如何?”
薛姨妈顿时忧心道:“这可不成!若琴丫头果然嫁了去,薛蝌得了梅翰林的势,说不得那皇商差事便要落在他手里了。”
陈斯远禁不住劝慰道:“事到如今,你怎地还把着那皇商差事不放?莫忘了那大木差事如今还没着落呢。”
皇城修葺大殿,采买大木的差事落在薛家头上,算算怎么也要亏个二三万银子。
偏生薛姨妈这会子认死理,认定那皇商差事乃是薛家留下来的,决计不肯让给二房薛蝌。
眼见劝说不得,陈斯远顿时挠头不已,一时间也没了法子。
二人相对无言半晌,薛姨妈又道:“是了,我那姐夫身边儿可有个叫单聘仁的?”
陈斯远抬眼看向薛姨妈,薛姨妈说道:“隐约听了一耳朵,好似单家姑娘与那单聘仁有亲。”
陈斯远眼珠一转,顿时就笑了,说道:“如此倒好办了,那单聘仁最喜钱财,回头儿寻了他塞些银钱,说不得便能将那姻缘撮合了呢。”
“果然?”薛姨妈顿时欢喜起来,低声咕哝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可算不用走那一步呢。”
陈斯远听出话里有话,问道:“哪一步?”
薛姨妈面上讪讪,含混两句遮掩了过去,又一个劲儿的催着陈斯远去寻那单聘仁。
陈斯远心下莫名,却也没当回事儿,起身离了东北上小院儿,出门便要去前头寻单聘仁。
如今贾政外放学差,单聘仁这等清客没了主顾,便极少来荣国府。要找其人,说不得要问前头管事儿的扫听一番。
迈步出得大观园,不想迎面正撞见鸳鸯。
陈斯远招呼一声儿道:“鸳鸯姐姐这是往哪儿去?”
“啊?”鸳鸯见了陈斯远顿时小吃一惊,霎时间红了脸儿,闷头嗫嚅一番方才见礼:“见过远大爷…我…老太太打发我去取些玫瑰露来。”
“既如此,那姐姐快去吧。”
鸳鸯含糊应了一声儿,闷头便与陈斯远错身而过。陈斯远心下愈发莫名其妙,扭头观量鸳鸯身形,便见其走出去十来步,忽而扭头瞧过来,又嘤咛一声以帕掩面,羞怯不已。
陈斯远顿时哭笑不得,暗忖自个儿从未撩拨过鸳鸯啊,她这个反应是怎么个说法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