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边缘,灰崖高峙,环岛罗布。
此崖位在白塘东南,相距颇远,已经出了那位碧海清澜龙王的领海,再往南行千里,方是鸱枭盘踞的墓山。
四顾茫茫,只有这一片灰色海崖以及周边零零散散的岛屿,孤立沧海之间。
荒火石林间弥魔障与炭烬,经过天风洋流裹挟,终年淤积于崖前。
故而此地海水浑浊,天幕昏黄,少有仙妖来此,成了一处藏污纳垢的地界。
如今是幽鲸在此做主。
魔障炭烬凝聚的铅云裂开,一道黑袍身影踏空而出,眉眼凶戾,正是重漭。
这位幽鲸一脉的妖王堪堪一道神通,为定风波。
他道行浅薄,灵器平庸,更未炼过几道厉害法术,即便侥幸入了那位澜清龙王的宴席,也是在最末的位置。
这还是龙属看幽鲸常年归在灰崖,收束这些魔障炭烬有几分苦劳,这才允许他前去。
他自宴上归来,颇为厌恶的看了看周围环境。
昔日羡凶真君陨落所出的恶业尽数都导至这一处灰崖,使得灵机污秽,戾气冲天。
故而根本没有仙妖会来此,反倒成了他们蓄养血食的所在。
‘兄长所求的壬水道途,看来是断绝了,但这血炁之途…’
念及此处,一股寒意悄然自重漭心底升起,他与云沧,并非是同胞兄弟,仅是同属幽鲸罢了。
这位兄长念及同族之谊,将他认作义弟,又助自己登临紫府,共同撑起了幽鲸一脉,入驻天池。
可要说云沧对他多好却也未必。
时至今日,这位兄长都未将湮分绝的修行之法交予自己,让他一直困在一神通。
往昔他自是不敢直言索要,只能旁敲侧击,却每每被云沧不动声色地挡了回来。
个中缘由,重漭心中,已隐隐有几分揣测。
这位兄长眼中自始至终,都仅有他的道统,什么兄弟之情、同族之谊,都是空空。
当初和石人缠斗,就是为了那一道太苍玄蕴,以续上道途。
如今不但灵物未得,还将溟泽龙庭得罪了。
这道途.壬水自然是不必想了,可血炁却未必。
重漭自云沧手中得过几卷血炁之法,以蓄血食,供养兄长,心中自然有些了解。
血炁可是同飱之法,也是包容极高的道统,是仅在殆煞之后的古魔大道,也是人族的发家之本。
纵然修不成神通,可这位兄长难保没有嚼了他这位血亲,以增广神通的意思。
如今南海的幽鲸可只剩他和云沧了!
他正思虑着如何自那位兄长手中窃来功法,继续前行,却闻灰崖之中一片寂静,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传来。
往日环岛上蓄养的血食都已不见,巡视的妖物也无了,像是凭空消失,可海中的壬水神通之气却十分恢弘。
‘他这是疯了,吞了所有血食,还是’
眼下重漭一怔,只当这位大兄疯魔了,可又舍不得这些年的积蓄以及那一卷功法,此刻踌躇不定,不敢入海。
海水骤然破开,一头巨如山岳的鲸首腾腾而出。
他虚白的妖瞳涣散,身躯因为痛苦而挣扎扭曲,却又不敢大肆妄动,无数涌动不息的银白律文烙印在其上。
鲸首之上,一身重墨法袍的青年负手站定,身旁的雷锏死死钉在这幽鲸躯体之上。
天刑殛雷锏乃是刑具,一旦遭中,有万雷殛身,千刃解体之痛。
受刑者法躯外部并不会受损,可内景中的痛楚会困在其中,层层迭加,每过一刻便痛上一分。
历来受此刑者,大都是因难忍其痛而自杀。
远嘉轻呼一气,普化太初箓加身,这一修行血炁魔道的幽鲸自然逃不出他手,若是个修行纯正壬水的还有些麻烦。
他抬首看向上方,银瞳明亮,嘴角多出一丝笑意,露出森白利齿。
此时远嘉伸手按住那雷锏,神通稍动,下方的云沧便发出几乎震荡天地的惨嚎。
“吾弟,救我!”
上方的重漭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几乎是燃烧性命,全力催动神通,即便是当初对阵石人,他也未有这般拼命。
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向着外边遁去。
幽暗湖泽显化,重漭心中几要骇死,他怎能认不出眼前这位大人,正是墨麒麟一脉的天骄!
对方作为大圣之后,雷宫古种,要想杀他,不会费什么力气。
更别论重漭也大肆服过血气,行过魔功,炼化不少人属水族。
此时他的法躯已经开始隐隐作痛,天地之间好似有一股重压落下。
四方雷云涌动,银色雷光跳跃,前方忽地显出一座古老威严的刑台,其上的雷霆仙铡散着森然杀机,血水横流。
他被拘押至上,再无一丝反抗之力,瞬息被斩落入海,气息委顿,身上被重重雷霆锁链贯穿,再难逃遁。
“齐了。”
远嘉笑容恣意,此时抬手,祭出一道五雷萦绕的麟纹天环,重重天殛之光激射,让下方的云沧的妖瞳大睁。
这幽鲸明白死期已至,只狠声道:
“天下妖类,服食血气的数不胜数,你麒麟为何单单寻上我?雷宫道德,仙道都不遵了,你麒麟还念着什么!始墨一脉为人属坐骑,妄为大圣之后!”
远嘉神色渐冷,默默将五雷束麟环祭至云沧天灵之处,五雷流转,摄人心魄。
“天下魔徒,皆当受诛,我自然要一个个杀尽,不过雷宫的那一套道德,我也不信。只是杀了你等,能让我神通更广,道行更高,我便这般做了。”
他嘴角多出一丝嗤笑,麟环上的天殛之光骤然爆发。
这一只幽鲸的法躯迅速破碎消融,性命崩解。
巨如山岳的妖躯开始化作重重墨色云气和幽暗壬水,竟然中和了四周的魔障炭烬,让灰崖的灵机有了恢复的迹象。
“这是?”
远嘉神色稍肃,看向云沧被破碎不堪的妖躯。
其中正有一颗跳动不止,殷赤如血的心脏,上有一圈圈暗红荆棘扎入,缓缓抽血,送入太虚。
一位紫府中期的大妖的血气在一瞬之间就被抽干,送往一处不知名的所在。
即便远嘉催动神通灵宝,也让这血气走脱大半。
云沧的幽鲸之躯轰然崩解,天地间壬流冲激,洪涛四涌,独独缺了那一道血炁神通陨落的异象。
远嘉抬手,如玄铁铸就的黑鳞熠熠生辉,控掌天律,远处坠入海中的重漭当即被他摄来。
这墨麒麟一手按住对方天灵,雷霆生发,黑白交织,轰然发力。
重漭的头颅开始在这恐怖的压力下变形破碎。
他惨叫连连,哀声难抑,即便是紫府,也难忍受这天劫中演化的雷霆之痛。
对方并未直接轰杀他,而是慢条斯理地用这谪刑之雷一点点折磨他!
在他归海之前,那位兄长不知受了多久的刑罚和折磨,简直比他们幽鲸的手段更像魔道。
“凭什么,凭.什么,你远嘉.难道就没有妄杀过性命,没有用雷霆打过清白之躯?你——”
“没有。”
远嘉语气悠然,紧紧扣着这幽鲸的天灵,将其提起。
滴滴赤血落在海中,染红一片,壬水之气弥散,真正要将这一处恶地的灵机中和。
“我杀的,都是死不足惜之辈。”
雷霆爆发,天劫降下。
重漭在社雷之罚中彻底湮灭,同云沧陨落的异象相会,让这一片海域彻底化作壬水灵地,洪涛大作,荡清恶秽。
外海。
东海之外尚有浩瀚外海,广袤至极,几乎比东海本域还广,大都脱离了龙属的治理。
这重重外海并无秩序,仙妖魔释混杂,甚至还有不少古代洞天高悬在上,出名的便有藏金、乙木、至火等等。
此时临近那灰崖极远的一处海域,位在外海边缘,再往北去就是灰崖,乃至东南之交的白塘。
太虚之中,苍青乙木之光涌动不息,如同活物一般四处攀附延伸,有猿猴升木,群蜂萃血等等诸多幻景。
一颗收缩不定的妖心显化在此,收缩不定,若有石磨大小,中有幽黑壬水流淌不止,散着让人心悸的波动。
这颗妖心渐渐收缩,化作一圈大小,浓重至极的血光凝在其上,最终被一只纤瘦的素手握住,攥的颇紧。
一身黛青长裙的女子现身,成了这茫茫太虚中养眼的一点绿,她容颜清丽,纤腰净颈,只是那一对眼瞳显得有些促狭。
妖心跳动,殷红的血水在她手上流淌不止,衬得肌肤愈白。
“幽鲸死了.白费棘越大人的安排,不过,勉强也能用。”
这女子幽幽开口,手上血肉渐渐融化,将这颗妖心变作一枚红光闪闪的石榴,晶莹欲滴,看起来让人垂涎不已。
她御风而下,落在苍碧海中一处孤岛,其上多生参天古木,遮蔽天日。
最中心是一处青铜道台,共有十二阶,上雕周代古文,玄妙非凡,有寄托性命,代领道真之用。
上有一着枣红法衣的少年打坐,容貌颇佳,眼如点漆,脖颈处的白鳞却已化作碧青,散着甲木之气。
“真人。”
这少年起身,停止修行,神情十分恭敬。
此人赫然是青塘叶氏的遗孤,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但修为已经是炼气初期,甚至身上的气势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
他上方正悬着一道青木宝印,上书为天叶玄枝,道甲剖符。
女子翩翩行来,笑意盈盈,手中托着一红光闪闪的石榴。
她随手一祭,这事物便落到那青木宝印之下,散出红光,滋养那少年性命,温和无比的血气涌动不息。
“彦真,让你修行的功法如何了?”
叶彦真当即恭声回道:
“《天叶循甲书道论繁复,我已细细参悟其中的炼气筑基之道,若按如今速度,当在三十年左右便可筑基。”
“你太低估自己了。”
这女子轻笑一声,缓声道:
“会比你想的快的多,再过十年就可了。
“这”
一旁的少年神色稍变,似乎有些不安:
“荆大人,我叶氏当真是以甲木为本?我听父亲谈过,族中出自大齐帝血,流落海外,应当是广木才对。”
“你还以为自己是叶氏血脉?”
荆缓步上前,行至那少年身前,随手就将其搂入怀中,贴的极近,气息可闻。
她生的极美,又是神通加身,眼下这般亲昵之举不知要让多少男子疯狂,可那叶姓少年却不敢有丝毫不敬,肢体僵硬,闭目屏息。
“东方光余那条淫龙,生下的子嗣倒是正经。”
荆轻轻抚摸着眼前之人的颅顶,眼神柔和而有爱意,只是不像在看人,反倒像是在看一件精美的瓷器。
“大齐叶氏,追本溯源,本是天叶宫传人。”
“此道立在周时,为后人拟称的十宫之一,和我长宿并列,主持木德,同戊衡青羊一般。”
“棘越大人施展占巢之术,将叶氏残存的部分气数集到你身,追溯古脉,以修天叶。”
这女子越发搂紧了身前少年,几乎将他揉进自己的身躯中,让对方几若窒息,面上显出濒死之色。
荆心中却另有考量,这少年最紧要的气数还是由东方光余带来的,为化水之气,可生甲木,其中的一道龙形更是关键!
她此时松手,怀中之人立刻瘫软倒地,气息微弱。
过了少时,这少年才逐渐缓过神来,跪伏在地,眉眼低垂,不发一言,让上方的荆顿觉有些无趣。
“有我道寄妙秘法在,你直到紫府之前的修行速度都会极快,届时成与不成,可就要看你自己了。”
荆微微一笑。
她修成神通猱升木,本就是一等一的蛊惑教恶之道,稳稳将这少年的心神把控。
“彦真明白。”
这少年声音极为恭敬,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违逆,落到眼前这魔头手中,他不知受过多少折磨,还不敢生出半点违抗之心。
“南海的青叶空天必定会显,你成就紫府的机缘就在其中,好生把握。”
“是。”
叶彦真再度恭声应了,上方并无声音传下,他却不敢抬首。
直到过了足足半日,他才缓缓起身,吐出一口浊气。
青木大印之下,那颗红光闪烁的石榴正不断散发精元,涌入他身,让其修为飞速增长,不顾根基。
这少年重归青铜道台之上,继续参悟起那一卷《天叶循甲书中的遮天参空真法,浑然忘我,并未因为先前那魔头的折磨有动摇。
“一叶化甲,遮天蔽日。”
他声音中渐有无穷向往和希冀之意,真正有了情绪波动,肃声道:
“神通即成,为.遮天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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