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畔临时辟出的蹴鞠场,以石灰画线,两端以粗竹为门,此刻已是人山人海。
天子赐下盖有天子私印的蜀锦百端为彩头,消息早已传遍各营,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对阵双方。
一边是由龙骧司马季八尺,节从龙骧高昂,府兵头子魏起,啸山虎别部司马刘桃等十一人组成的“龙虎鹰禽兽队”。
另一边,则是龙骧中郎将赵广、楼船将军陈曶,及名号将军张固、雷布、柳隐、郑璞、王冲等人组成的衣冠将军队。
战局正酣。
记分牌以木炭简单划出“3”与“2”的数字标记。
这数字乃是去岁天子在长安所发明,由于笔画简单,字形易认,迅速通过蹴鞠、射箭、发赏等等活动在军中普及开来,可谓无人不识,且大大提高了吏员的工作效率,降低了工作的难度。
至于比分谁领先?
不言而喻,自是禽兽队。
自去岁天子将蹴鞠引入军中,此技便风靡全军。
而蹴鞠极耗体力,更讲究力量、速度、技巧、指挥、智慧与袍泽间的配合默契,恰恰是衡量将士综合素质的绝佳方式。
季八尺、魏起、高昂、刘桃这些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骄兵悍卒,平素操演之余,精力多半耗在此道,以为娱乐,技艺纯熟,非是军务繁重的将官们可比。
一年以来,围绕蹴鞠,军中已自发形成了赌球博采之风,许多无暇下场或自忖球艺太菜技不如人者,便在场边设局押注。
而针对那些因操演、防务诸事缠身而无法亲临又欲博采的将士,不少心思活络之人已组成了场外局,不用他们亲自到场观看球局,全凭信息便可押注。
过去一年,汉军一度演化出联合己队“踢假球”的龌龊事,直至天子亲自申饬,将涉事之人所获财货尽数罚没,收入内帑,并明令再犯者以军法论处,且举报者有奖,此风才稍稍收敛。
博采在军中是不好阻止的,毕竟娱乐活动就这么些,你不给这些兵汉弄点事情消耗精力,他们就要去骚扰百姓了。
好在这个生杀予夺全凭帝王将相一言而决的时代,天子既下严令,纵使再有人欲弄虚作假,也因军法与举报有奖基本局限在了个人,少有人再敢联合他人踢假球。
回到眼下,季舒、刘桃、高昂、魏起等人组成的禽兽队,在天子发赏比赛的这几日已连赢七局,可谓风头无两,赔率早已跌至谷底。
反观将军队,虽个人勇武不弱,但平素缺少蹴鞠训练,配合又生疏,故而赔率较高。
但还是有不少兵卒以为,季八尺等人或会看在对方是将领的份上,稍作人情,因此押注将军队胜者,竟也不在少数。
“铲他!”
“好!”
“好铲!”
场上,常护卫天子左右而为军中将士所惧的龙骧司马季八尺,一个迅猛的滑铲,险之又险地从顶头上司赵广脚下将球断下。
赵广收势不及,被他带倒在地,溅起一片尘土。
“裁判!他犯规!”赵广撑地起身,指着季八尺,朝着场边担任裁判的虎贲中郎将关兴怒吼,关兴因晨时亲率五百虎贲沿江负重拉练十里,体力难支,便没有上场。
“从侧后方铲球,未先触球!此乃危险动作!”赵广再骂。
按照蹴鞠的规矩,这般铲抢,稍有不慎便会伤及对手腿脚,所以是明令禁止的。
关兴目光紧盯着场上,闻言毫不犹豫地摆手,声音斩钉截铁:
“铲抢先触球,动作干净,并未冲人而去!好断球,比赛继续!”他不是瞎判,引用的乃是去岁一场赛事的判例,情形与此相仿。
赵广气得脸色发青,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冲着已带球远去的季八尺背影骂道:
“季八尺!你给我等着!明日龙骧郎操演,全员负重五十斤,跑十里山路!”
季八尺恍若未闻,虽身材粗莽,控球却是异常灵巧,接连晃过试图拦截的张固、雷布、郑璞,直面将军队最后一道防线。
守门的楼船将军陈曶扎个马步,作势接球。
季八尺目眦欲裂,右脚后收,作势欲射左路。
陈曶见状,本能移动重心,而那季八尺却脚腕一抖,将球推向右侧空档,随即跟上拔脚怒射!
“砰!”
一声闷响。
皮鞠狠狠砸在右侧门柱外侧,弹飞界外。
“嘘——!”场边顿时响起一片巨大的嘘声,旋即又被杂乱的叫骂取代。
“季八尺!你个浓眉大眼的也踢假球?!”
“入你娘的!老子押了两端蜀锦在你身上!你就这样射?!”
季八尺本就因射失而懊恼,此时闻得场外辱骂之声,尤其是最后那句涉及娘亲的污言秽语,怒火腾地直冲顶门。
气涌如山之下,他猛然转身,赤红着眼循声瞪去,锁定那名躲在人堆里叫骂的士卒,最后几步冲到场边劈手便揪住对方衣领。
“龟儿子!你找死!!!”季八尺声如炸雷。
那人是个军候,虽被季八尺气势所慑,一时语塞,但眼见四周目光聚集,大庭广众下也不肯弱了声势,便梗着脖子回骂:
“就骂你!踢假球!废物!”
季八尺勃然大怒,一拳便捣在对方面门。
那士卒吃痛,也发了狠,两人当即扭打在一起,在地上翻滚,激起更多尘土。
周围兵卒有的惊呼,有的起哄,场面一时大乱。
关兴急忙吹响哨子,飞奔过来试图分开二人。
奈何季八尺膂力惊人,盛怒之下更是难以拉拽。
混乱中,不知是哪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竟将一柄操练用的金瓜锤递到了季八尺手边。
季八尺想也未想,顺手接过,将金瓜锤高高举起,作势便要朝那士卒头顶砸落!
这一下,周围看热闹的将士才真正慌了神,七八名军汉一拥而上,抱腰的抱腰,抓臂的抓臂,死死将季八尺拦住。
季八尺兀自挣扎怒骂,状若疯虎。
他本就身形魁伟,勇力冠绝所有龙骧郎卫,更是战功赫赫,在成为龙骧郎前便已斩得敌首十余级,成为龙骧郎后同样屡立战功,所以得天子青眼相对,日夜护卫在侧。
除了在天子与寥寥数位重将面前尚存敬畏,便是顶头上司赵广,他也敢顶撞几分。
只因他知道,自己如今得到的这一切,都是靠什么得来,又都是由谁赐下。
而军中已经有种说法。
等到将来大汉国土越来越大,关兴、赵广这些人,都会被外放成为方面之将。
而像季八尺这样的莽汉,大字不识几个,没有足够的见识与大略独当一面,却真真是宿卫天子、宫禁的不二人选。
将来,说不得这人会取代赵广成为天子的宿卫统领,毕竟宿卫不需要什么大局观,只要足够忠诚、足够勇武便够了。
这厮似也知道。
若非天子有令,军中但有霸凌欺辱之事必军法处置,以这厮性情,必是军中一霸,就像所有封建军队中那些勇猛却没受过教育的军官。
对于自恃勇武又没有受过教育的人来说,霸凌弱小,本就是权力最直观的体现,只是在天子管教之下,他的戾气被约束住了。
关兴奋力挤入人群,挡在二人之间,高举右手,亮出一块临时用木片涂黄的令牌,厉声喝道:“住手!季舒!立刻放下兵器!”
季八尺喘着粗气,死死盯着那已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士卒,手中金瓜锤仍不肯放下。
“他辱我娘!”季八尺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此等腌臜货,难道不该打杀么?!”
关兴闻言,目光扫向那名他有些印象的军候。
天地君亲师,唯君亲师不可欺,你辱天辱地或许没人鸟你,但你敢辱君、辱亲、辱师,别人打你杀你,你纯纯活该。
曹魏那边,夏侯惇年十四,从师学,人有辱其师者,惇杀之,由是以烈气闻。
庞德当年败军后本可以不死,关羽更没必要杀他,于是劝降,卿兄在汉中,我欲以卿为将,不早降汉又当何为?
庞德却骂关羽:
竖子,何谓降也!
魏王带甲百万,威振天下。
汝刘备庸才耳,岂能敌邪!
我宁为国家鬼,不为贼将!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倘若庞德只骂关羽,关羽定能活他,偏偏他骂刘备,那他就不得不死了。
不然天下人怎么看关羽?
关兴沉着脸,对赶来的军吏挥挥手:“将此人带下去。”
处理完挑衅者,关兴才转向季八尺,语气稍缓,但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球场争执,岂能动用兵器?念你事出有因,不作处理,若再恃勇闹事,定严惩不贷!”
季八尺胸膛剧烈起伏,终是恨恨将金瓜锤往地上一扔。
就在这时,围观的人群忽然让开一条道路,一名衣锦绣,挂玉环,面庞圆润、微挺肚腩的青年将军,在一队锐士护卫下缓步走来。
其人行走时,腿脚略显僵硬,露出一小截蹭光发亮、上刻铭文的铁铸义肢,迈步时,旁人都能听到钢铁摩擦之声。
“阿威?”关兴、赵广这两名天子近臣看清来人,面露诧异,“你怎的到夷陵来了?”
来者正是虎骑护军麋威,一张圆脸因长途跋涉有些疲惫,见到关兴赵广后露出笑容:
“安国,辟疆,别来无恙。
“丞相知夷陵、江陵地势渐开,需精骑游弋探查,便命我率一部前来助阵!”
他说着,当着三军将士的面,在众目睽睽之下故意跺了跺铁足,发出“铿”的轻响。
“在长安呆了半年,马司工(马钧)与蒲司金(蒲元)没少为陛下赐我的铁足费心,如今,陛下赐我的铁足更趁脚了些!”
有人肃然起敬。
有人不明所以。
不少熟知内情的将士,开始对身旁不明所以之人讲起了麋威在斩曹真那一战起到的关键作用,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赵广仍被关兴与季八尺气得七窍生烟,眼见麋威到来,却是不急着与他叙旧,只上前一把拉住他愈显粗壮的右臂,急切相询:
“布武兄!你来得正好!你可懂蹴鞠规则?”
麋威被问得一怔,随即疑惑地指了指自己的铁腿:“辟疆,你看我像是通晓此道之人么?”
蹴鞠这项运动虽古已有之,但早已没落,罕为人知,直到天子去岁驻跸五丈原才慢慢兴起。
而麋威那时候小腿已断,骑马倒是无碍,但拿什么跟一群莽汉蹴鞠?于是对蹴鞠之事也就兴趣缺缺,更不要说了解其中规则。
“不懂规则?那更好了!”赵广闻言非但不失望,反而眼前一亮。
“眼下正需要你这不懂规则的来主持公道!”
他转头对关兴喊道:
“安国,便让布武兄替你当裁判!他初来乍到,与两边都无瓜葛,必定公允!
“你来当守门员,把陈如晦那厮给代了,他简直菜得扣脚!”
门将陈曶闻得此言,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因为场上的张固、雷布、郑璞、柳隐等年轻将校,竟是出奇达成了一致,道陈曶连丢三球,菜得扣脚,要把他给替换下去。
关兴尚在一脸迷茫中沉吟思索,就已被赵广半推半就地和麋威调换了位置,又被赵广推到了球门。
球赛继续。
麋威手里被塞进一支代表裁判权柄的令旗,一脸茫然地站在场边,移目看着眼前这群情汹涌的场面,一时有些无措。
就在这时,场上风云再起。
禽兽队攻势猛烈,啸山虎别部司马刘桃向季八尺传去一球,重回球场的季八尺怒火未消,连过数人,带球直冲关兴球门。
赵广早有准备,见对方突来,竟不顾球路,直接一个侧后飞铲,目标看似是那皮鞠,但最终却踢到了那八尺莽汉长满黑毛的小腿上,直接把季八尺给铲翻在地,而后抢过球便往高昂把守的球门冲去。
场外一众将士顿时哄笑不已。
赵龙骧这一脚,多少是带着的点个人恩怨在的。
“赵龙骧!你这是公报私仇!”季八尺直接从地上翻了起来,而后朝赵广冲了过去,也不管自己嘴里说的到底对不对。
刚被推上裁判位的麋威当即吹哨举起手中令旗,指向赵广喝道:“赵辟疆恶意伤人,出局!”
“啊?!”赵广头脑为之一懵,最后梗着脖子反驳:“麋布武!我乃铲球!”
“铲球?”麋威人畜无害的圆脸上毫无波澜,指了指突然倒在地上呻吟的季八尺。
“真以为我不懂规矩?!我只看到你冲着他的腿去,而非球,快点离场!”
赵广闻此一怔,最后在关兴、张固、柳隐、陈曶等人的哄笑之下拿着红牌悻悻离场。
被拱到场下的门将陈曶见状眼珠一转,凑到麋威身边,低声道:“麋护军,判得好!赵龙骧此举违规,合该下场!”
他见麋威不太懂行,又补充道,“按规矩,恶意伤人者,其所在队伍当判罚一球!”
“啊?”麋威一愣。
关兴走了过来,先看了看场上因不满十一人而有些混乱的将军队,又看了看裁判麋威,忽然开口道:“如晦,你…”
“好!”陈曶以为关兴这回得安排他重新上场了。
“你既认为布武裁判得当,”关兴道,“那接下来,便由你接任裁判之职。”
陈曶一愣:“啊?我?”
而不等陈曶再反驳,关兴已转向麋威,声色正经认真:
“布武,你,去守门。”
此言一出,不仅陈曶愕然,张固、雷布、柳隐等将领,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麋威自己也愣住,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我…守门?”他又动了动那铁铸的左足。
先前因“菜得扣脚”而被替换下场的陈曶,此刻也忘了自己的窘境,指着麋威的铁腿失声道:
“他?他用什么守门?!”
关兴却不再多言,直接伸手,将还有些发懵的麋威从人群里拉了出来,不由分说地推到了本方球门前那片空地上。
麋威独自站在偌大的球门前,那条铁腿支撑着他微胖的身躯,显得有几分笨拙。
关兴则走到禽兽队魏起、刘桃等人面前,目光扫过这些悍卒:
“看见那边新来的守门员了吗?麋虎骑那条腿,是为陛下,为大汉,在渭水之畔断的,你们接下来的任务,就是给我想办法,把麋虎骑另一条腿也踢断!”
“啥?!”
魏起、刘桃、高昂等人闻言,俱是心头一凛,头脑一懵。
比赛重新开始。
或许是关兴那番“狠话”起了作用,或许是面对麋威这位特殊守门员心存顾忌,禽兽队的进攻不再如之前那般行云流水。
几次射门都显得有些犹豫,要么角度太正,要么力量不足,都被麋威连滚带爬、姿势难看却异常准确地扑出或挡偏。
而将军队这边,关兴亲自上阵,他体力保持得不错,加上调度有方,与张固、雷布等人打出几次还算不错的配合,终于由讨虏校尉柳隐抓住一次机会,劲射破门。
“好球!”
将军队和支持他们的士卒爆发出一阵欢呼。
最终,比赛在麋威一次次连滚带爬,笨拙而用命的防守中,以三比三的平局收场。
场外,叫骂声与欢呼声交织,将士们计算着各自的盈亏。
“如何?”关兴走到麋威身边问。
麋威抹了把脸上的汗泥,喘着气大笑道:“痛快!下次…下次若还有球赛,记得再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