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泱泱,澄波万里。
孙权座舰飞云号破江烟直上。
楼船共高五层,十丈有余,丹柱朱甍,画青雀黄龙,栩栩如生,威严不可逼视。
大吴至尊凭栏而立。
江风猎猎,吹动紫髯。
端的一幅意气风发的潇洒图景。
自打十三年前逍遥津大败以来,这位大吴至尊虽屡屡亲征,却无一胜绩可言,导致军威不振。
以至于大吴将士每逢出征,听闻陆逊为督,则万夫踊跃,若旱苗之得甘霖。
而每每听闻他这大吴至尊御驾亲征,便众口嚣嚣,讹言四起,士气未战先沮。
他这大吴至尊的军威,反不如陆逊一个儒生下臣,教他如何不为之切齿痛恨、深以为耻?
大汉北伐以后,他倾大吴全国之力,从武昌踏上了征途,与曹魏襄樊鏖战半年有余。
却是惨败于汉。
几乎以为又要无功于魏。
结果天可怜见,皇天不负!
他终于在沧浪之水逆袭得胜!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淬吾戈!”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快吾意!”
孙权向来不拘小节,放浪形骇。
此时心中快意已极,不由引吭高歌。
此役虽尚未能生擒曹休、贾逵,但斩首获生已逾万众,获牛马骡驴数以万计,车乘舟船又有数千,另外军旗鼙鼓,山积云委,玄甲银戈,映日生辉。
曹休及其所统部众四五万人几乎是光着腚北逃的。
当然了,先前陆逊于青泥佯败,以骄敌之志,丢给曹休的车船牛马、兵器甲胄也不在少数。
但总体而言,很是曹休此番失去的军资器械更多上几成。
而且曹魏先胜后败,大吴却先败后胜,双方的军心士气,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吴师新振,锋锐莫当。
魏卒大挫,魂飞胆丧。
大吴将士在他的带领下,以破竹之势携胜追击,岂不正是一举夺下襄樊之时?
“伯言,自蜀出兵以来,曹魏大将曹真、张郃既死,司马懿又败,今所谓大司马曹休、豫州刺史贾逵亦大败于我大吴之手。
“这岂非天命弃绝于魏,而归于南方之意乎?
“昨夜,太史郎闯入孤之大帐,上气不接下气,向孤禀报。
“有赤星如斗,拖着数十丈长的光尾,自角、亢二宿划过,最后直坠魏军营垒正南。
“孤披衣起身,抬首一观。
“却见天幕果然残留赤芒数十丈,赤色云气如血似霞,久久不散。
“赵达便与孤言。
“当年光武皇帝刘秀困守昆阳之时,亦有一颗赤星坠落于新莽大将王寻、王邑营中。
“于是三千汉兵,大溃新莽百万之众。
“孤闻其言,仰观天象,俯察人事,遂知今日之战,必胜而无疑。
“今日果然一战破魏,斩首获生数以万计。
“伯言啊,大吴此胜,非唯孤与伯言庙算之策,亦不唯三军用命、甲坚矛利,实乃上天以赤星之祥,眷顾大吴故也!
“天之所启,人弗能违!”
陆逊听到这里,也只能点头。
孙权现在跟他说这些天命谶纬有的没的,无非是不想让他再置喙“乘胜追击”的决定罢了。
当年夷陵一战后,刘备狼狈逃奔白帝,止余残卒数千,城孤粮匮,士卒丧胆。
潘璋、徐盛、吕范、步骘诸将皆争先建言:
倘大吴乘破竹之势拔白帝,擒刘备,则西蜀动摇,卷甲长驱,则成都在握,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愿至尊速断。
陆逊与朱然、朱桓、骆统、吾粲等人则坚决反对:
曹丕乘虚以蹑吾后,则江东危矣,昔吴王夫差伐齐,空国北上,而越入吴,可不鉴哉!
总而言之,就是指出曹丕正在大举调兵,表面上声称协吴伐蜀,实则心怀叵测,若继续深入西川,将陷入魏蜀两国首尾夹击的危险境地,因此力主班师。
吕范、潘璋、徐盛这些人虽然是孙权心腹,但在陆、朱诸将面前,显然没什么话语权,于是孙权最后只能敛军东旋。
然而自孙权东归,曹丕退军后,孙权每忆前事,辄抚髀长叹,悔不西指。
有一次在武昌宫大宴群臣,孙权饮得大醉,顾侍臣曰:“假使当日鼓行而西,蜀土久归我版图,安得与刘禅并戴一天!”
言罢,目属陆逊、朱然诸将,色殊不悦。
陆逊只能上前顿首引咎,说自己当日虑浅,朱然同样不愿复争。
自夷陵奏凯后,陆逊威声震于江表,一如赤壁之战后的周瑜,孙权彼时亦已在武昌,因“吴王守国门”同样威望大增。
因虑功臣势重,所以开始寻求制衡之术。
最后效仿曹操建立校事府,潜刺百僚。
丝发必闻,以收乾纲独运之效。
随着枉死在校事吕壹手上的人越来越多,孙权威权终于得到巩固。
甚至就连顾雍、张昭、潘濬、陆逊、朱然这些国家重臣,都曾屡屡被校事府检举揭发。
如同军事讲究师出有名一般,政治同样讲究在规矩允许的范围内扩大权力,铲除异己。
当一个人真有罪证被把握在上位者手中时,那么不论他权势多重,被铲除也已在上位者一念之间,自古如此,规矩如此。
无非是上位者能不能、愿不愿承担后果罢了,但只要大义在手,就总会有战友站在上位者一侧,不会让他成为“独夫”。
所谓有些事不上秤没有四两重,上了秤一千斤打不住,便是如此了。
当孙权的威权因夷陵大胜与校事府的建立得到巩固之后。
即便顾、陆、朱、张,这些吴会大族,在孙权面前也都变得有些小心谨慎起来。
孙权建立校事后手段老辣,但凡有罪,不杀宗族,只诛个人。
这就使得顾、陆、朱、张等宗族内部都不能铁板一块。
所谓吴会大族,根基在地方,目标是保家卫族,造反作乱会毁掉家族几代人数百年积累,而选择忍耐或诛除一人,便能保全宗族。
在三足鼎立,魏汉二国都不能奈何孙权的情况下,吴会士族除了忍耐别无选择。
符策、权谋。
符以发兵,策以命官。
权以御世,谋以应机。
孙坚这两个儿子的名字取得实在太过经典,可谓人如其名的典范了。
汉津。
残阳如血。
曹魏败军数万人,潮水蚊蝇般涌至渡口,争先恐后登上渡船,往北岸泊去。
只见他们旗帜残破,衣衫面容俱被吴军焚烧的大火烤得焦黑,其中大半人都失了甲胄兵器,看起来与流民徒隶无异。
安排好夜防诸务之后,中军大帐仓促撑起,帐帘一掀,一股焦糊味随江风扑入。
却见曹休披发跣足,左右两臂都缠着渗血的布条,兀自怒目圆睁。
行至帐中几前,奋力一脚踢翻案几,一时间水囊饭碗俱皆落地,滚到模样看起来同样有些狼狈不堪的裴潜脚边。
“贾逵!”曹休嘶声咆哮。
“他手握两万豫州大军,距前军不过四十余里!若午时闻讯而至,我何至于此!”
曹休早已在“炸营”的第一时间遣快马快船,去命贾逵速来相救,然而贾逵之援久久不至。
非但如此,现在到了汉津,贾逵的人马竟然不见了!
这不是闻风而逃,又是什么?!
帐中诸人面面相觑。
曹爽盔斜甲散,欲言又止,最后劝道:“大司马息怒,贾豫州…贾豫州或另有他算…”
“另有他算?!”曹休闻此登时大怒,几个大步上前,一把揪起侄儿衣襟。
“他分明是记恨我令他殿后!
“当日议事,他先是阻我南征,其后求先锋而不得!
“于是怀恨在心,违我将令!
“他之所欲,乃借吴贼之刀除我也!
“你这痴儿,竟还为他说话?!”
曹爽被曹休骂得脸色刷白,莫说言语,就是呼吸都停了。
荆州刺史裴潜弯腰扶正几案,又拾起水囊饭碗,轻轻放回案上,声音低沉却清晰:
“大司马明鉴,贾豫州非挟私报怨之人。”
“贾逵非是挟私报怨之人?
“裴荆州的意思,难道这挟私报怨之人,乃是我曹休不成?!”
裴潜深吸一气,却也不惧:
“大司马,贾豫州若真有异志,彼时便不会从大司马、桓军师之策,孤军深入,陷己于吴重围当中。”
曹休为之一愣。
就是向来促狭的桓范,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辩驳。
“大司马,贾豫州昨日曾劝仆转禀:前锋若骄,慎勿深入。
“又与仆有言,大司马既已胜伪吴大将陆逊一场,国威既已得振,国势既已得张。
“便当为国家大事计,与吴人合纵讨蜀。”
曹休听到这里,胸膛剧烈起伏,最后却是怒极反笑:
“好好一个慎勿深入!好一个为国家大事计,他贾逵当真是大公无私啊!”
就在众人凛然之时,曹休笑声骤止,眸中闪过一丝狠厉,“待我面奏陛下,再论其功罪!”
裴潜一叹,道:
“大司马,贾豫州既已知前军兵败,又得大司马将令,却违大司马节度,未尝挥师南援,甚至兵马俱不在此处,想来必是在后设伏,仓促之间无法使大司马知悉。
“大司马宜早做决断,若再疑之迁延,恐坏国家大事。”
曹休闻言看向桓范。
却见桓范也是抚须点头。
未几,徐盛、丁奉二将率吴军追兵赶至。
曹休乃擐甲持戈,率残部可战者数千人且战且退。
徐盛、丁奉二将杀至正酣,又收到孙权君命,务必追杀不止,生擒曹休贾逵。
于是追亡逐北,直向襄樊。
汉津北二十里,暮色四合。
贾逵早已命大军斫木塞道,连缀断枝为栅,横亘山隘,更以数百面破旧魏旗遍插山林之间,夜风吹动,猎猎若有千军。
然而事实上,其人所统豫州大军并不在此。
贾逵只与亲卫数人藏于高岭密林。
曹休溃军不断向北逃去。
大约两个时辰过去,才终于望见一支由数千人组成,看起来似乎有一战之力的魏军。
又一个时辰过去,待那支由曹休亲自统率的殿后魏军彻底消失,数千近万吴军追兵,终于出现在贾逵视线当中。
贾逵这才退去,远离这方战场。
夜半。
哨探回禀。
吴军追兵已深入十余里。
典满得知消息,振奋作声:
“使君,时候到了!”
贾逵却是摇头,沉声道:
“如今追杀而来的,不过是吴人前锋万余而已,破之不难。
“难的是如何大破吴。”
典满与满伟二将面面相觑。
贾逵徐徐出言:
“以我料之,孙权此番必乘胜押阵而来。
“若见其大纛,先观其阵。
“彼若疑而不进,我则退走。
“彼若恃众突进,我则伏兵四起,断其首尾。
“只要孙权在此,见我大魏伏兵骤起,吴军诸将为保孙权,势必惶恐大乱。”
典满、满伟、李绪诸将闻此,俱皆相顾大喜,而后齐声称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