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老根盘绕,疙疙瘩瘩。
忽然便动了起来,变成了一只巨大蛤蟆的后背。
它昂起头来看向了上面的许还阳,大口张开吐出人言:“你还是心软了。”
许还阳沉默了半晌,似是在对泰斗蟾金爷解释,又似乎是在坚定自己的心志:“黄泉路上徘徊的时间过长,人性泯灭过多,若再不干点人事,怕是用不了多久,我便和那些幽鬼凶魄无异。”
泰斗蟾金爷大口笑着。
许还阳便不再说了。
心中隐隐也有些不安。
这几十人活了下来,便是破绽!
忏教的庙主们想要成为俗世神,就要“立庙”。
苦主的大船便是他的庙,只是这庙还没能立起来。
这船整个便是一件宏大匠物,只要苦主到了火候,便可陆上行舟,选一处地方扎根化庙。
只要成功,就要比稼神的排位更靠前。
而鬼巫山其实就是阮天爷的“庙”。
这些纤夫活下来,若是被忏教发现,就可能引起苦主的警觉。
许还阳抬起手来,下面树根上那些“疙疙瘩瘩”,便如同流云长风一般汇聚而来,在他手中凝聚成了一团“怨胎气”。
当中不满的伸出一只蛤蟆头:“我是好意提醒你——你不能听不进意见,就把我关起来。”
许还阳道:“该赶路了,到地方再让你出来放风。”
“要去哪里…”
老蛤蟆还没问完,就被许还阳给收了回去。
许还阳便把这一团“怨胎气”往自己的右眼中一塞,往那些纤夫相反的方向去了。
今日禁:
塑像、踏影、射猎、建庙。
路上行人稀少,落脚的时候都加着小心。
没有要紧事情,也都不要出门了。
半上午的时候,已经有消息从渡前镇传来:
大福已经成功清理了那些血肉,但撑坏了,所以“福爷”准备过几天再回来。
许源点点头,然后起身去了西跨院。
现在这个院子全部腾出来,给搬澜公和小线娘母女居住。
休小线娘的母亲只是个普通的妇人,直到现在都有些惶惶不安,如在梦中——只觉得这样的好日子,不应该是自己能享受的呀。
这就只能让她自己慢慢适应了。
许源在跨院正屋外问了一声:“前辈?”
搬澜公的声音传来:“进来吧。”
屋子中,搬澜公正在传授小线娘“神修”的一些基础知识。
“哥。”见到许源进来,小线娘甜甜一笑,脆生生的喊道。
“诶。”许源也答应着,揉了揉她的头。
小线娘原本又黑又瘦,头发枯黄。
但这几天肉眼可见的两颊多了些肉,头发也柔软顺滑起来,手感极好。
“哥跟你师父说点事,你先出去休息一会。”
“好的呢。”小线娘乖巧的跟师父行了一礼,然后蹦蹦跳跳的出去了。
搬澜公看着自己的徒儿,满眼都是喜欢。
“这丫头聪明,讲什么都是一点就透。”搬澜公夸赞道。
这可太让他省心了。
搬澜公一看就不是一个好老师,若真是遇到一个冥顽不灵的,反复讲个两三遍还是听不明白,他就先要暴躁的跳起来了。
“你来找本公还是为了那个苦主?”搬澜公神色一整,问道。
许源点头:“忏教麻烦的地方就在这里。只要沾上了,就像狗皮膏药一样甩不掉。
先前的垢主实力有限,但这位苦主不同。
我想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搬澜公道:“这两天本公其实也想过这件事情。你们祛秽司的卷宗里,对于苦主的情况记录了多少?”
许源没有单说苦主,而是从忏教的俗世神开始:“衙门里的卷宗里,记载的有些宽泛。
称俗世神至少是上三流,这些庙主水准上不逊色于俗世神,只不过从实力上来说,庙主还是远不如俗世神。
但晚辈私下里认为,衙门的这些资料,怕是有许多臆测、不准之处。
比如晚辈曾遇到稼庙子,他是四流,那么稼神应该不止是三流吧?
至少也是二流,而且是强二流。”
搬澜公点点头,道:“忏教三十四位俗世神有强有弱,但最差的也得是二流,而且其中大部分都是一流。”
许源忍不住道:“忏教有这么多一流?”
搬澜公扬了下眉毛:“我明白你的意思,整个皇明才有多少一流?忏教如果有这等实力,早就应该造反了。”
许源深以为然的点头。
搬澜公接着道:“但忏教的这些俗世神都有个问题,他们是用特殊的手段升上去的。
立庙这个事情,成就了祂们,也困住了他们。
咱们就拿稼神来说,祂这些年来一直窝在广丰县,甚至暗中动用自身的能力,将‘广丰不丰’的贫瘠之地,变成了亩产八石的富饶之乡。
为的是什么?
这些粮食从广丰县卖出去,只要吃了祂的粮食,心中便会种下一颗‘种子’。
吃得多了,便会不知不觉的转化为稼神的信徒。
而吃的人越多,稼神的能力就会越强。
祂的粮食卖到了两广,祂的能力就会延伸到两广。
卖到了北四省,能力就会延伸到北四省。
祂的真身很难离开自己的庙,需要靠着这种‘延伸’,才能把自己的影响力辐射出去。
其他的俗世神,也差不多都是如此。
每一位俗世神都有一种核心的俗世神权。
但祂们之所以称为俗世神,便是因为如今神明不显,祂们窃取了这一部分权能。
又不知上天究竟是什么状况,所以不敢上天去,只能躲在俗世中。”
许源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这些东西,衙门的卷宗里不会记载。
搬澜公又道:“但朝廷也不是真的什么事情都没做。
或者说得更直白一点,便是你们祛秽司真正的老祖宗,那位监正大人——这天下没有什么事情能逃过他的眼睛。
他一个人顾不过来那么多事情,但总会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拨弄几下,便堵住了稼神的那些粮食出路。
所以稼神到现在,也没能将祂的影响力,扩散出黔省。”
许源皱眉问道:“监正大人为何不直接出手,斩灭了这些俗世神?
而且我常听人说,这天下没有什么事情,能瞒过监正大人的眼睛,那他为何不在这些庙主立庙成为俗世神之前,就派人阻止他们?”
搬澜公斜睨他一眼,才道:“这你得去问你们监正大人啊。”
搬澜公堂堂二流,这天下几乎任何人都要给他三份薄面。
便是面对一流,也能得一份尊重。
唯独面对监正大人,他是无半点牌面。
他不敢当面去问监正大人。
这皇明朝堂上,即便是时至今日,可能还会有那些愣头青的读书人,会当面质问陛下:你是怎么治国的?
但这天下绝不会有人,当面质问监正大人:你是怎么看护这国土的?
许源就一缩脖子,心说您老不敢,我也不敢啊。
搬澜公喝了口茶,道:“但本公能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
许源的第一个问题是,监正大人为何不亲自出手,斩灭了这些俗世神。
“这是大家的推测,对于绝大多数的修炼者来说。都是机密,不过上三流差不多都知道。
你已经是四流,倒是有资格知道这事了。”
许源便立刻做出倾听的姿态。
搬澜公却是反问了一句:“你可曾见过龙王显灵?”
“本公说的显灵,乃是实实在在的真身降临,而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说。”
许源被问的一愣,然后仔细的回忆起来。
似乎…除了二百年前,山海关恶战,皇明岌岌可危的时候,运河龙王施展了一次神通之外,就再也没有怎么听说过那位存在别的事迹了。
那一次曾有人在运河边,亲眼看到河中有巨龙翻滚。
皇明上下,人人敬畏运河龙王。
皇明所有的修炼者,也都是人人皆闻监正威名。
但真要让你说出这两位有什么“事迹”,却一时间都想不起来。
许源有些明白了:“他们…都是因为某些原因不方便亲自出手?”
“据猜测——”搬澜公说道,但也没说究竟是谁猜测的:“便是天上没出问题之前,那些神灵们也极少真身降临。
便是那些传说中的神迹,也都是降下自己的威能而已。”
搬澜公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下,才道:“这些话原本是不敢轻易讨论的,但现在天上出了问题,怕是也管不到我们了。
真身降临便是将自己从天上落到了地上。
即便是祂们仍旧无比强大,但只要落到了地上,便不像是高高在上的时候,那般的无懈可击。”
搬澜公说到这里就止住了。
许源自然是明白:只要不是无懈可击,那就有被击败的可能。
哪怕是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那天上的那些神灵也不愿意冒险。
“前辈的意思是,”许源试探道:“监正大人和运河龙王也是这种情况?”
“据猜测——”搬澜公又是这个说辞:“他们二位的情况,比天上的那些更加微妙。
他们很可能已经不在地上了,但因为天上出了问题,他们又不敢上天,所以卡在了中间。
他们若是重新落到了地上,破绽就会更多,更容易被击败。”
许源沉默了。
搬澜公也不再谈这个话题,转而声音忽然高扬起来,道:“但也可能是监正大人,就是想要引导世人,自己解决问题。
以免这天下人形成一种‘监正依赖’。
毕竟…监正早晚也是要死的。
所以这次面对忏教,你不要心存侥幸,监正大人可能会提供一些帮助,但主要还得靠你自己。”
许源却感觉到自己的“百无禁忌”闪动了一下,接着便是心中一动,问道:“前辈,监正大人也会死吗?”
“只要是人就会…”搬澜公原本是随口回答,因为许源似乎是问出了一个“傻问题”。
但是话未说完,搬澜公忽然张着嘴,却没了声音。
然后他的双眼中,陡然迸出一抹精芒,一闪而逝。
搬澜公慢慢闭上了张大嘴,脸上罕见的露出来一种深邃沉稳之色。
许源便也只看着他,双目幽幽却不再多说。
经过自己的提醒,搬澜公已经注意到了。
半晌之后,搬澜公终于缓缓突出一口浊气,道:“是呀,监正大人会死吗?”
“他既然已经不在地上了,按说是不会死的。”
“本公明明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可为何还是会理所当然的认为,是人就会死,监正大人也会死呢?”
监正大人很可能已经不是人了。
许源问道:“是有什么人在可以引导这种误解?”
“没那么简单,”搬澜公道:“本公乃是二流!而且天下的上三流,心中只怕都有这种误解。
否则为何没有人出来解释…”
说到了这里,搬澜公忽然又意识到了什么,恍然道:“或许有人像本公一样,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却不敢说出来…”
许源也明白了:
在天下所有的上三流心中,种下了这种暗示,让他们产生了这种误解——能做到这一点的,该是什么实力?!
许源背后瞬间就冒出了一层冷汗!
仿佛感觉到了,在这滚滚俗世背后,正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居高临下的盯着自己。
搬澜公也不敢多想了,摇摇头道:“此事不可再说了!”
许源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搬澜公又异样的瞥了许源一眼,问道:“连本公都被蒙蔽,忽略了这个疑点,你小子是怎么察觉到的?”
“咳咳,”许源干笑两声:“晚辈也只是福至心灵罢了。”
“呵呵呵。”搬澜公翻了个白眼:“不想说就算了。”
许源当然不想说,当即低下了头。
“行了,咱们接着说忏教的事情。”搬澜公的确洒脱,就真不追问了:“稼神十年前立庙,目前应该还能维持在一流水准…”
许源下意识插嘴道:“维持在?”
搬澜公对于许源刚才的隐瞒,终究还是有些怨气的,一瞪眼道:“你再打断本公,本公就不说了!”
“嘿嘿,晚辈嘴欠,您老别介意。”许源装模作样的轻抽了自己的嘴,又给老公爷添上了茶水:“给前辈倒茶赔罪。”
搬澜公又翻了个白眼:“本公时常进宫,你这做派本公有些眼熟呀。”
许源:…
这老家伙,还会阴阳人!
许源吃瘪,搬澜公便得意洋洋起来,喝着茶道:“你不问,本公也会给你解释清楚。
忏教三十四位俗世神,立庙的时候必然都是一流水准。
但他们晋升的手段走了捷径,所以几乎都无法将自身的水准,始终维持在一流。
哦,多解释一句,免得你再胡乱插嘴:他们最高只是一流,所以不能用‘祂’的称呼,还是普通凡人的他。
他们立庙的时间越长,水准回落的越多。
所以他们大部分的俗世神,真实水准都已经掉回了二流。
但他们手握至少一种俗世神权,信众如蚁,真个打起来,还是能发挥出强一流的实力。
不过他们限制太多,所以至少目前,是没有造反的能力的。
你们祛秽司的卷宗,对他们的水准判断偏低,原因也正是因此。
他们其实很难真正的全力出手。
状态上基本属于那种…只要别的一流不来招惹我,我也绝不会主动招惹别的一流。”
搬澜公喝完了茶,用眼神示意了下。
许源赶紧填满。
“然后是忏教的这些庙主,比如苦主应该也是二流…”
许源刚露出几分喜色,就被搬澜公当头泼了一盆凉水:“但是真的打起来,本公肯定是能逃掉的,勉强还能带上本公的乖徒儿。”
许源一怔:“啊?都是二流,您老跑什么…”
搬澜公哼哼一声:“就是你想的那样。”
搬澜公勉强维持着二流的体面,就是不肯说出,老子打不过苦主的话来。
“忏教这些家伙,让人头疼的地方就在这里。”搬澜公进一步解释道:“比如那些俗世神,不招惹一流,但真的有一流打上门来,他们豁出去了多半是能赢的。
又比如这些庙主都是二流,但他们信众极多,又早早地就明确了自己立庙后要攫取俗世神权,提前就拥有了部分相应的能力,所以打起来一般的二流也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许源心道:主打一个难缠啊。
“所以,”搬澜公做了总结:“如果苦主只派了手下来,本公自然可保你安全无虞,但如果苦主亲自到了,你就得早做打算了。”
许源就在心里骂了一句,还以为终于有了一条大腿,结果这条大腿关键时刻,跑得比自己还快!
“本公觉得你在心里骂我!”搬澜公忽然说道。
许源矢口否认:“绝没有!前辈怎可凭空污人清白!”
又跟搬澜公讨论了一会儿,许源心情有些沉重的告辞离开。
走到了院子里,许源深吸一口气,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但旋即,他又笑了:苦主又如何?
难道还能比阮天爷更强不成?
便是阮天爷自己也有勇气直面,何况区区一个苦主!
许源振奋了精神,从西跨院出来,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一进门就看到一排纸扎人站在院子里。
许源精神再次紧绷!
这些纸扎人制作粗糙,但是面孔却是格外的传神。
都是女子,衣着各异,容貌美艳,一个个似笑非笑的,并排站在那里,却似乎活物一般的,眼睛都盯着刚进门的许源。
此外还有个特点,便是八个纸扎人,胸前的特点都十分强大而突出。
许源一口腹中火裹着剑丸,含在了口中,然后慢慢走上前去。
那些纸扎人,在许源接近一丈内的时候,忽然有一团火从脚下开始燃起。
先烧光了脚,然后是双腿,一直向上,等许源接近到五尺时,已经只剩下八个“美人头”在火焰中漂浮。
许源驻足。
八颗美人头摇头晃脑,八双眼睛仍旧是似笑非笑的盯着许源。
片刻后,火焰呼的一声上涌,八颗美人头也被烧尽,青烟袅袅升起,不见半点灰尘。火焰也随之熄灭,没有任何痕迹。
许源站在院子中,良久才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然后,许源慢慢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坐下来,轻轻往虚空中喊了一声:“爹?”
许源第一眼看到那八个纸扎美人,的确是吓了一跳,还以为什么诡异混进了衙门里。
但那种“似笑非笑”的眼神,许源可太熟悉了。
从小,自己做了什么坏事、闯了什么祸,老爹也不是马上责骂自己,总是用这样的眼神盯着自己,看的自己心里直发毛。
然后大孝子便想起来了:
当初接受麻天寿老大人的邀请,加入祛秽司离开山合县之前,自己去给老爹上坟。
曾在老爹坟前说过,等您儿子有钱了,我一口气给您烧上八个纸扎的美人。
那天去上坟的只有他一个。
坟地里也没有别人。
知道这句话的,就只有许源自己和…许还阳!
许源现在心里还是毛毛的。
当然不是害怕老爹的阴魂。
而是…当初一句调侃的话,多少有点大逆不道了。
关键那个时候,我也没想到您老还能回来呀!
虚空中静悄悄的,死一般安静。
许源却是悄悄地松了口气,看来老爹早就离开了。
于是许大孝子胆子又肥了,站起来背着手在屋子里背着手走来走去,嘿嘿嘿的一阵坏笑,道:
“您又活过来了?那怕是看不上纸扎的美人了,我给您安排八个活生生的…”
“哼!”
虚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冷哼。
许源一屁股又坐回了椅子上。
等了一会儿,周围又变回了死一般的安静。
许大人眼珠子转了转,又等了一会儿。
绝不会是自己听错了。
刚才那声音,分明就是老爹的。
某个隐秘之处,泰斗蟾金爷从“怨胎气”中探出头来,裂开一张大口呵呵呵的大笑着。
许还阳无奈道:“你也是百岁的年纪了,装我的声音,吓唬小孩子有趣吗?”
老蛤蟆就觉得很有趣,呵呵呵的只是大笑。
屋子里,许源觉得老爹这次应该是真走了。
想起刚才那八个纸扎美人“强大而突出”,又坏笑起来:“原来您老喜欢这样的,您放心,儿子指定给您安排好!”
隐秘处,泰斗蟾金爷大叫起来:“你看看!我小小的捉弄他一下,你还护犊子!”
许还阳转身走了,道:“我的确喜欢这样的,我给儿子暗示,儿子领悟了,老父亲很欣慰。”
泰斗蟾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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