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中阴无忌的化身虚实不定,连面貌亦是模糊不清,似只是一团烟气仓促捏就,可一股宏大如岳的威势却还是滚滚垂降而下,布满山林。
陈珩在他肩头的那盏灯火处瞥了眼,心下也是了然。
瘟癀宗神通阳照虚身。
这并非是寻常的化身神通,应可算作是一类秘传大术了,即便是瘟病宗的弟子亦难习得。
虚身虽不似陈珩曾参习过的九宫玄一圭旨般,有掩人耳目,迷惑敌手之能。
凡是现出阳照虚身之后,在这虚身肩头处皆是会悬有一盏灯,难以遮掩,叫人一见便知,能轻松窥破根底来。
但虚身足是有本体的五成实力,单这一处,便是胜过世间的无数化身神通了。
且只是要在三百里内,虚身便可随意与本体交换位置,此般玄妙又更厉害,在精于斗法之辈手里,往往是能够发挥出叫人意想不到的用处来。
此时阴无忌视线在陈珩身上停了一停,若有所思。
丹元大会已到得这等时刻,似他这等对胥都大丹志在必得的人而言,无论拦在前路的是何人,今番都必然要在手底下见真章,万不会将造化拱手相让。
更莫说阴无忌早存了与陈珩一较高下之心。
对今日这战,他更是期盼久矣!
“说来也是有趣,早在甘琉药园时,我便隐有预感,即便是拒绝了元师的提议,我与你之间,早晚也将彻底对上。
不料这一等,竟是等到了现在”
阴无忌笑了一声:
“陈兄,虽只是一具阳照虚身,难容你我尽兴,但眼下还是令我先试试你的手段!”
一句说完,阴无忌身形倏就不见。
而陈珩只觉身后有劲风袭至,一股森凉寒意贯穿长空,直逼颈项而来!
陈珩立定不动,玄御万殊法衣撑动一圈精光,将之拦下。
同时屈指一弹,千滴阴蚀红水一跃飞出,刹时间就汇成一股,逼得阴无忌暂且显出行踪。
不过在红水即将落身时候,阴无忌也不慌不忙,掌中抓起一把黑气,便将红水打散。
但随陈珩法诀掐动,爆碎当空的红水非仅未颓然消去,反而光华更胜。
千滴红水齐发一声颤鸣,声似割弦,好似千箭齐发,疾逾电光。
而红水时聚时散,竟如剑光乍然分合般,叫人无可捉摸!
在修得了幽冥真水之后,对于三子水的运使,陈珩已是隐隐又上一层。
诸般变化,可谓信手拈来!
而如这红水的分合聚散之用,已是心随意转,如臂使指,虽是神通之属,却要比大多金丹剑修的飞剑都要来得更为高明,此时的攻势便如若是千剑齐出。
也就是阴无忌在此,若唤作其余大派真人,只怕斗不过多久便要露出破绽,然后为陈珩趁隙而入,被一雷打落尘头了。
“看来此子在同性粹斗剑时,留手了还不止一筹。”
注意到这一幕,中乙的主持长老卢视线扫过殿中。
他不动声色摇头,暗叹一声:
“这般造诣,将来怕是有望窥得剑道真意门径,接得负刍山邀书的人物了,真乃良才美质,惜乎不是我宗弟子。
早知有今日,当初我便不该在下泉里多管闲事,若那时我已回宗,以我眼力,有我奏岷丘祖师,玉宸怎能得此道种”
便在卢不免心绪起伏时,陈珩与阴无忌已是愈斗愈烈。
漫天红水如雨般攒射而出,直打得坚岩破碎、河水断流。
虽被阴无忌出手抹去了数次,但随陈珩起意一引,红水又不断生化而出,仿佛源源不绝般。
而在隆隆闷响声中,又有五色大手和乌金神矛对撞一处,精芒强烈,耀眼难睁!
与阴无忌拼斗半晌后,趁着那杆乌金神矛被界梭拦住,阴无忌破去五老天官大手印之际。
一滴红水陡然炸开,竟是月轮镜从中跳出,先冻住周匝,封住阴无忌的护身法衣。
千滴红水再紧随其后,从阴无忌躯上一透而过,眨眼间便将他身形扯个粉碎!
自放出红水开始,陈珩便将月轮镜这件法器秘伏其中,以散景敛形术遮去其气机。
尔后在斗法当中,也是一直掩饰得当,分毫不露异样。
这一击来得势急非常,叫人不好防范。
不过落下云头的并非残肢断块,只是一缕灰烟。
陈珩也不意外,红水丝毫不停,刚欲向上一冲,但在半途却似遭得某类无形重创般,溃散成团团精气,再不成形体。
此刻在一处山麓中重新显出身形的阴无忌并不耽搁。
他笑了一声,身后有光煞涌动,赫赫煌煌,似琉璃琥珀融为了浆汁,滂沱滚落,颜色鲜明,煞是好瞧。
只是这光煞并非善类,山林草木为此光一覆,立时嗡嗡乱颤,被夺去所有生机,变作灰白一片。
此为瘟病宗的“吞灵返真法”。
这记神通不仅是杀伐厉害,且被吞灵返真法沾染过的天地灵机,都将染上一类异毒。
除瘟癀宗修士之外,其余修士若是不慎将这类被污秽的灵气吸纳入体,且无什么厉害的护身手段,只怕不出月功夫,便要元灵被坏,皮肉筋骨皆化脓血。
而这“吞灵反真法”的立意乃是源自瘟病宗的无上大神通“荡界绝瘴”。
后者不仅是威能更宏,如其名所言,的确足具荡灭一界之能。
更是能将那些那些吸纳了污秽灵气的修士暗中制住,潜移默化蒙蔽他们的心智,直至将他们炼为一具无知无觉,只晓得俯首听令的毒偶,这才罢休。
在宇外征战时,瘟宗的诸位长老也多是喜好以“荡界绝”起手,先坏去敌方的灵脉灵机,断去他们的几分翻身之机,然后再慢慢施法炮制。
而今番阴无忌之所以要施出“吞灵返真法”来,则因他眼下毕竟是一具阳虚照身,只得本体的五成实力。
方才纵诸般手段齐出,这虚身还是被压了一头。
虽想试出陈珩的全数实力底蕴,但也是力有未逮。
那若想继续争斗下去,也唯有将地利先给占上,随后再慢慢寻得机会了。
此刻见光煞如潮水一般袭来,陈珩瞥了眼云中那杆乌金神矛,不闪不避,仍是只将玄御万殊法衣祭起,硬扛住这一击,守得阵脚不乱。
尔后在神矛落来时,抬掌放出五乾坤圈,将其半道格住。
这乌金神矛也不知是以何物炼成,可以暂且锁拿天地,玄妙非常。
虽说只需不断增发力道,便可将这层拘束及时破去,至多不过耽搁数个呼吸罢。
但如陈珩与阴无忌相争,哪怕再微小的纰漏,但对方眼中皆是可乘之机。
他们会将这点纰漏不断放大,逐此推进,直至彻底占据上风,让敌手再无翻身之机。
故自这乌金神祭起之初,陈珩便一直未容其近身,不是以五色大手格住,便是放出遁界梭来与它纠缠。
而见陈珩应对稳妥,神矛与他相距过远,难以将其锁拿住。
阴无忌微微颔首,脸上也不见什么失望之色,只拿了个法诀,须臾自原地不见。
下一瞬,阴无忌原本立身之处便被一只大手那抓碎!
在沛然之力之下,整座山头都是崩开,连岭畔也是深凹下去了大片,烟尘滚滚!
阴无忌知晓这虚身的法力不济,故而不是万不得已,也并不与陈珩硬撼,而是采取游斗之法,欲尽可能与陈珩周旋一二。
不过斗了不久,眼见陈珩要脱离光煞所笼的地头。
毕竟吞灵返真法虽能污秽灵机,但也并非可以无止境的扩张下去,而是有一个极限。
若是叫陈珩抽身而走,那便也无地利可言了。
阴无忌脑中急转过几个念头,最后点一点头,在拼得半边身躯崩开,连连拿动神通后,终是反手拍出阵旗,将陈珩圈在其中。
初始还是百杆阵旗迎风招展,未出多久,随云海滚荡,百杆阵旗又渐次化作一杆。
不过气势却是愈发洪盛,有宝光烈气上透云霄,映彻青冥!
这阵旗乃是一桩上品法器,名为“制用环虚旗”,旗面里封存了数套法阵,一旦敌手被卷入旗中,便要面对重重法阵夹攻,难以脱身。
如先前陈珩所见的那派金风滚荡之景,便为旗中封存的“金光盘游大阵”,专能消磨剑光攻袭,甚至是蒙蔽飞剑真性。
这本是阴无忌特意用来提防周伏伽。
不料陈珩比周伏伽先到一步,且在斗法时候也并轻易祭出飞剑,阴无忌只得又将“制用还虚旗”收起。
直到如今,拼得半边虚身为代价,总算是祭出此宝,将陈珩收入旗中。
眼下在做完这一切后,阴无忌从袖中摸出一枚丹药捏碎。
在丹屑洒落时候,有如墨烟气漫卷过来,开始一点点将他这具半破的虚身缝补。
不过虽将陈珩收入旗中,且还以吞灵返真法污了周匝灵机,令陈珩只能闭绝内外,即便在斗法时亦要留心防范。
但无忌脸上并无什么得手后的轻松之色。
这等手段或可令王修、灵寿明之流吃个大苦头,但若说是能够拿下陈珩,阴无忌是万万不信的。
在定睛片刻后,他便摇一摇头,将全身法力都是催动。
霎时间,他顶上冒出一束青莹莹的精光,好似一柄出鞘天刀,震云而起,直上遥空!
只是不待阴无忌彻底施出此术,忽凭空有一声震响传来,叫制用还虚旗宝光一黯,如被某类重物当头一撞,险些要跌落下去。
而震响并未停歇,又是连发三回。
最后在爆射而出的滚滚烟云中,一只五色大手生生撑破了阵旗,发出一声喧天大响,以摇撼岳岭之势,朝无忌直直抓去!
大手先是将阴无忌斩出的那道精芒打做两截,然后势头不减,继续落于阴无忌虚身。
纵是及时祭起了守御法器,阴无忌这具才刚勉强缝补好的虚身,亦是又崩开大半,烟气流散,又更模糊,几乎被生生打灭。
“来得好!”
遭此一击,阴无忌不怒反笑,诚恳赞了一声。
此时他朝本体递了个念头过去,心下有了主意。
只是不待更多动作,这具身便似感应到了什么,微微皱眉,纵目看向远处。
而陈珩也未乘胜追击,将阴无忌这虚身彻底打灭。
他同样目视茫茫长空,若有所思。
下一瞬,便有剑吟声高亢响起,使人双耳如割!
天角隐有金芒涌动,如大日将出,要煌煌照临尘间。
不多时候,满空便为锐气充塞,洋洋溢溢,凛冽杀机以排山倒海之势扑面压来!
“看来这位是不屑于对我的阳照虚身下手,觉得无法尽兴”
感应到剑意中那股排斥之意,阴无忌倒也不觉意外。
他摇一摇头,对陈珩道:
“陈兄,既这位横插一手,你我间斗法,便只能先暂放一放。”
在同陈珩互相打了个稽首后,阴无忌也不多留,手往心口一按,便将这具阳照虚身崩开,化为烟气消散云下。
只数个呼吸过后,剑吟声徐徐而止。
同时数里之外兀就多出了一道人影,赫然是周伏伽按下云头,落来了此间。
“吞灵返真法看来阴无忌今番倒是慎重,连这等神通都是施了出来。”
周伏伽略一感应,便也摇头。
他看向陈珩,沉声道:
“如今这图中,阴无忌分身无暇,吕融不知去向,至于余黄裳,他应是使出了那门神通,短时我亦难寻其踪,至于余者,皆不值我使出那一剑。
陈真人,不知可愿赐教”
陈珩与周伏伽视线对上。
见这位目芒如电,一股剑势锋锐逼人,他也同样是被激起了些胸中战意,目中精芒射出。
“当如周真人所愿!”
陈珩把袖一摆,洒然笑道。
另一处。
山岳崩塌,烟尘滚滚。
地上空中都是阴火熊熊,好似波涛激荡一般,混合在一片,叫天地齐昏!
“虚身斗起来,还真是束手束脚,不少神通都是拿动艰难,难以尽兴,而周伏伽......”
此时阴无忌忽摇摇头,自语一句。
随即他向前一步,掌往空中平平一按,一道亮芒闪过,便将忽然袭来的飞锥法器暂且开。
“两位可还有什么底牌,不如一齐现出来罢”
阴无忌大袖飘飘,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