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五座堡楼上,解烦卫手按腰刀、身披蓑衣,目光森冷。
四十二名解烦卫、四十二柄手弩,牢牢锁住红叶别院,直到一盏盏红灯笼熄灭。
福旭院。
周旷领着十一名年轻汉子守在福王卧房门外,困了就将刀抱在怀里,随意找个地方一靠便能入睡。
聚贤居。
太子独坐院中不知在想着什么,廖先生领着十余名东宫近侍守在聚贤居四周。
偌大的红叶别院方方正正,像一个棋盘等人落子。
今晚,注定有许多人都睡不着觉了。
此时,陈迹独自坐在院中石凳上闭目养神,防备着可能出现的危险。
他时不时睁眼看向堡楼,可堡楼上的那些解烦卫,就像真的在守护红叶别院一样,一晚上都没再有其他动作。
吱呀一声,屋门响了。
陈迹回头看去,张夏端着一杯茶走出来,坐在他旁边的石凳上,用手指沾了茶水在石桌上画出舆图。
寥寥几笔,便将香山轮廓画出,再继续往远处延伸。
陈迹聚精会神的看着,却听张夏说道:“明日我与兄长会和你一起前去春狩,这些人假扮解烦卫不知道要做什么,留在红叶别院可能会被灭口,所以跟着你才最安全。”
陈迹点点头:“好。”
张夏指着舆图一角:“我们如今就在香山脚下,明日春狩开始,咱们立刻与太子、福王分道扬镳,离得越远越好。我们先假意春狩,等离得足够远,立刻往香炉峰去,再向东转。”
陈迹笑道:“正有此意,春狩夺魁不重要,我们放弃春狩即可。”
张夏用手指重新沾了茶水,画出一条路线来:“脱离春狩范围后,先不要回京,直接前往玉泉山。玉泉山乃是紫禁城每日取水之地,有三百解烦卫把守,还有密谍潜伏左右。不管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绝不敢靠近玉泉山。”
玉泉山。
陈迹思索片刻:“就去玉泉山。”
张夏打量他:“我方才睡了一个时辰,换我替你守后半夜吧。”
陈迹笑着拒绝道:“我是先天境界的行官,真到危难时,我三天三夜不睡觉也扛得住。”
张夏瞥他一眼:“我如今也是行官。”
陈迹摇摇头:“你修行并不久,放心,交给我吧,没事的。”
张夏认真打量陈迹,而后抬头看向星空:“陈迹,你的胆子其实很小。”
陈迹失笑道:“我的胆子还小吗?你倒是第一个这么说的。”
张夏出神道:“是啊,你胆子其实很小很小的。你害怕背叛,害怕失望,害怕给别人添麻烦,害怕连累别人,所以你会把所有事情都扛起来,直到把自己压得喘不过气来。”
陈迹哑然。
张夏转头看他:“但你其实不必这样,我们是朋友,对吗?”
陈迹展颜笑道:“对,我们是朋友。”
张夏嗯了一声:“进屋睡一觉吧,我守到天亮,只剩两个时辰而已。”
陈迹沉默片刻,缓缓起身:“好,有事喊我。”
刚站起身,却听院外传来敲门声。
咚咚咚。
陈迹与张夏相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各自猜测着门外是什么人。
太子?福王?羊羊?解烦卫?齐斟酌?
咚咚咚。
敲门声又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轻轻问道:“陈公子休息了吗?”
张夏低声提醒道:“齐真珠。”
陈迹疑惑着来到门边,手搭在门闩上却没有开门。
他隔着木门问道:“齐姑娘有事吗?”
齐真珠平静道:“陈公子,带我走吧。”
陈迹豁然回头与张夏对视,两人都被齐真珠搞糊涂了,不知道对方唱的是哪出戏。
张夏仰了仰下巴,暗示陈迹问明缘由。
陈迹斟酌片刻:“齐姑娘要去哪”
齐真珠隔着门轻声道:“只要能离开齐家去哪都可以。陈公子不必担心,我是等她们都睡着了才来与你说这些。若你无意,过了今晚,我只当从未与你说过这些。”
陈迹能够想象到,对方深夜造访需要多大的勇气。
或许是今日被齐昭宁所激,又或是往日累积下来的苦楚,使她想要为自己寻条出路。
齐真珠站在门外,静静地凝视着合拢的木门:“陈公子,我母亲是青楼行首,却在生下我之后被父亲送了下属。嬷嬷告诉我,母亲临盆那日,连碗热汤都讨不来。你是庶子,必能懂我在这齐府每日寄人篱下的难处。”
陈迹回头看张夏,张夏用嘴型无声道:你看我做什么,说话啊!
陈迹低头思虑许久,开口拒绝道:“齐姑娘你我素无瓜葛,不必与我说这些。在下自己也要与人周旋,顾不得旁人。”
齐真珠沉默了,直到许久后才缓缓说道:“陈公子,我知道你心里的人是白鲤郡主,我也知道你为她买了那支素银钗,你在等她出来,齐陈两家和亲绝非你本意。还有张夏姑娘…”
张夏轻轻咳了一声。
齐真珠莞尔一笑:“原来张夏姑娘也在。”
张夏随口道:“你继续说。”
齐真珠继续说道:“我与齐昭宁不同,她只想夺到最好的,但我知道你我无缘,你不会在我身上多 花心思,我亦不会在你身上有何希冀。待你觉得时机成熟,可用‘无子嗣’之名休掉我,我无怨无悔,只会心存感激。”
陈迹认真思索着齐真珠所言。
这位女子平日沉默寡言却将许多事看得明明白白。
陈迹开口道:“但此事,只怕你我都做不得主。”
“此次春狩之后,想必陈家就要去齐家提亲了。”齐真珠思索道:“徐阁老年岁已高,齐家安插在徐家的眼线回报,徐阁老近日总是叫错人名,前几日还将身旁书童看作钦天监副监正徐术。连朝廷奏折,也已是张拙张大人代为批阅。齐陈两家想要争内阁首辅,这便是他们想要的,至于到底是谁嫁给你,他们不在乎。”
陈迹回头看向张夏,徐阁老这些秘闻,外界可并不知晓。
张夏犹豫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齐真珠所言属实!
此时,齐真珠在门外说道:“陈公子,齐昭宁绝非良配,选她不如选我。”
陈迹手指在门闩上敲击着,忽听隔壁传来声音:“齐真珠你去哪了?”
齐真珠低声道:“请陈公子三思,我走了。”
陈迹转身回到石桌旁坐下,张夏调侃道:“这位齐姑娘倒是好大的魄力,将赌注全都押在你身上。不过,你确实是她最好的选择,她巴不得你永远别正眼看她。”
陈迹思索片刻:“但我不会选她。”
张夏好奇:“为何?”
陈迹认真分析道:“齐昭宁善妒,若我选的是齐真珠而不是她,她一定会发了疯的折磨齐真珠。齐真珠或许会因为一线希望而忍耐,可我谋划在大婚之前便救出郡主远走他乡,到时候,齐真珠忍耐数月,最终等来的却只是一场空,那才是真正的绝望。”
张夏轻轻一叹:“原来如此。”
陈迹岔开话题:“徐阁老他…”
张夏看着石桌:“徐家秘而不宣,但这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如今奏折文书都不再送去文华殿了,而是送去徐府,由我父亲每日散班了批阅。这些日子,饶是父亲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也忙得焦头烂额。”
此时,忽有大风刮来,吹得院中大树摇曳。
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