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听到维多利亚的提问,嘴角忍不住轻轻一动。
他就像是准备揭晓戏法的魔术师,已经提前知道台下的小观众一定会惊讶着给他鼓掌了。
“陛下,先前的几部法律,不论是1829年的原案,还是33、34年的修订,它们解决的都是同一个问题。那就是保证了警察制度的存在。”
维多利亚眨了眨眼:“存在?”
“是的。”亚瑟点头道:“原先伦敦没有统一的巡警队,守夜人和巡逻队都是由治安法官和教区自行组织,各区做各区的事,各家忙各家的案子。1829年的法案是把一盘散沙聚成一团,组成同一支队伍。”
“那33和34年的修订案呢?”
“它们让警察从婴儿变成了能独立行走的少年。”亚瑟慢慢抬起手,比了一个向上的层次:“1829年建队,1833年具体规定巡逻路线、记录簿和考核制度。1834年赋予侦探部门合法地位,规定了警务训练科目,并第一次允许我们进行正式跨区协作。”
维多利亚轻轻点头:“嗯…那就是基础打好了。”
“完全正确。”亚瑟露出赞许的目光:“以前的法案是为了让警察能够走路,而新法案,是为了让警察不必在需要奔跑的时候被人打断一条腿。”
维多利亚茫然道:“具体的呢?新法案的核心是什么?”
“新法案其实有两种方案,一个更为激进,一个则偏向保守。”亚瑟把文件放在桌上,却没有推过去:“或者套用政界人士喜欢用的更体面的说法,一个是循序渐进的版本和一个是跨越式的发展。”
维多利亚轻轻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第一种,是目前议会两党最容易接受的版本。”亚瑟向前倾了倾身子:“扩大警察培训学校,让巡警受更标准化训练。增加侦探部门人员编制,同时保证它依然处于苏格兰场的主体框架下,避免引起针对建立国家秘密警察制度的政治恐慌。有限度的财政扩张,每年5的警务预算上调,保障基本装备、巡警宿舍和薪资调整,正式设立殉职补助制度,由伦敦市政、慈善基金和内务部共同负担。”
亚瑟说到这里,特意顿了一下:“它的好处是稳妥,不会引起太大争议,不会惊动激进分子,更不会激怒财政部那帮守财奴。”
“那缺点呢?”维多利亚问道。
亚瑟微微耸肩:“缺点自然也是同样的,改革力度小,虽然警官们的生活有所改善,但也仅仅是有所改善罢了。”
“那激进的版本呢?它的反对声浪很大吗?”
亚瑟点了点头:“全国的治安官、郡尉、地方议会…弄不好全都会跳起来反对。”
维多利亚眉头微微一蹙:“既然反对声浪这么大,那这个激进版…到底有什么价值?”
“价值?”亚瑟像是早料到她会问,他淡淡一笑:“陛下,它的价值就在于,警察部门可以在许多方面不再受其他部门的掣肘,进一步明确警察的权责。因此,从今往后,像是冷浴场事件这样的悲剧,就很难发生了。”
维多利亚轻轻抿唇:“您是说,目前法律给警察的权力太少了?”
“给得太少,也给得太分散。”亚瑟解释道:“比如说,激进版中最容易受到攻击的条目——扩大苏格兰场的法定辖区、将侦探部门从临时机构升格为全国协作机关。我敢肯定,到时候这一条肯定是议员们骂得最厉害的,可如果能够落实,最后真正受益的,是那些在小街小巷追着罪犯跑的巡警和担惊受怕的市民们。”
维多利亚还是不明白两者的关联:“怎么说?”
“举个例子。”亚瑟解释道:“一个东区的凶犯逃到萨里郡去了。苏格兰场想要实施跨界抓捕,萨里郡的治安官却说‘这不在你们苏格兰场的权限内’。”
维多利亚眼睛瞬间瞪大:“那怎么办?!”
“怎么办?”亚瑟苦笑道:“那凶手就这么跑了,因为法律不允许我们追捕他。”
“这简直太荒谬了!”维多利亚脱口而出。
亚瑟看见维多利亚真的被气得不轻,赶忙趁热打铁道:“陛下,荒谬的还不止这一条。”
维多利亚气呼呼的捂着胸口:“还有什么?”
“比如说…伦敦交通。”
维多利亚一开始以为他要说马路泥泞、道路狭窄的问题,但亚瑟的胃口还没有大到敢和市政委员会抢城市规划项目的地步,他看上的是另一项有助于扩大情报来源的项目。
“陛下,您或许知道,苏格兰场对伦敦的交通负有全部责任,但是我们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权力。”
“怎么会没有权力?”维多利亚不可置信地问道:“伦敦的交通不就是警察在管理吗?”
亚瑟苦笑着:“所有人都这么以为。可真相是…我们现在连罚一个阻碍交通的出租马车夫都做不到。”
维多利亚震惊得睁大了眼:“为什么?”
“因为目前伦敦所有的出租马车,全都归出租马车登记处管理。这是个和苏格兰场完全平行的机构,由治安法官监管,伦敦市政府任命人员,由一群对交通一无所知的文员负责。”
维多利亚皱眉:“那他们做什么?”
“登记马车,发执照,收费用。”
“那…管理交通呢?”
“从不。”
亚瑟顿了顿:“每次遇到马车夫横冲直撞、故意闯道…我们的巡警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在马车撞到人以前,大喊一声,慢点!”
维多利亚听得目瞪口呆:“然后呢?”
“然后?”
亚瑟耸肩:“大多数时候,马车夫只会说一句:‘哦,我下次会注意的’。”
维多利亚脸都白了:“他们不会被处罚?不会被吊销执照?”
“陛下,市政府管辖的出租马车登记处可不会得罪马车行业。”亚瑟笑了笑:“因为马车行可是伦敦城内纳税最多的行业之一。”
亚瑟说的这些话虽然都不假,但也不是真相的全部。
因为警察虽然没权力吊销出租马车夫的执照,但是他们却有权力阶段性封路,以控制繁忙时间段里各个交通枢纽车流量的方式减少交通事故的发生。
只不过,不能吊销驾照的交警终究是不完整的。
况且,如果苏格兰场能够控制出租马车执照的颁发,那就等于掌控了伦敦城内所有的马车行。
而要问世界上哪帮人消息最灵通,放在21世纪初,那肯定是出租车司机,而在19世纪,那就是出租马车夫了。
有了马车行的帮助,警务情报局的工作必然会更上一层楼。
至于先前那项跨区执法权,除了能够便利苏格兰场缉拿外逃罪犯,也方便了亚瑟这个警务专员委员会秘书长向外伸手。
众所周知,虽然警务专员委员会名义上对全国警务工作都有监督权,但亚瑟实际上只能在伦敦这一亩三分地上作威作福。各个自治市镇近些年自行建立的警察局因为吃的是地方财政,所以总体上依然处于听调不听宣的状态。
如果苏格兰场能够跨区缉捕,那么警务专员委员会就能通过苏格兰场,干预地方执法,好歹也能行使一定程度的管辖权。
不过最好的情况还是财政部和内务部能够接受亚瑟的建议,在新法案中通过那份《地方补助条例》,规定自治市政警队如果能够达成警务专员委员会规定的训练与纪律标准,那么内务部将会按其年度预算的四分之一提供中央补助。
自古以来,有奶便是娘,没有人会拒绝送上门的钱。
当然了,前提是得让他们知道,钱不是白给的,财权是要换管辖权的。
而对于他的这套小心思,亚瑟在维多利亚面前自然有着另一套说法。
亚瑟轻轻叹了口气:“陛下,这份新《警察法案》里,有一条是最难让内阁点头,也是最难让地方政府接受的条文。”
维多尼亚拿起那份文件仔细端详:“难点我知道,可是我还不太明白它的意义。”
亚瑟看着她,郑重其事道:“陛下,其他几条您可以不明白,但是为了您考虑,这一条您今天必须理解。”
维多利亚原本还对这条不以为意,可她听到亚瑟这么说,不免提高了注意。
毕竟她知道,如果这位英国最骑士的骑士这么说,一定有着他的良苦用心。
“陛下,地方警队的预算几乎都来自市政厅,来自地方富商,来自地方议员。换而言之,他们服从的是付钱的人,不是中央政府,更不是您。在曼彻斯特,纺织厂主可以决定巡警在哪条街道巡逻。在利兹,地方议员可以一句话让警队把注意力从盗窃转向罢工。而在利物浦…如果没有中央政府干预,那座城市几乎完全是由贸易公司统治的。”
“您是说,要让他们向中央负责?”
“不仅是向中央负责。”亚瑟正声道:“是让他们向您负责。每一位警察在入职时,都是要宣誓向您效忠的,警察不是白厅的事务官,我们只对王室负责。”
维多利亚听到这里,背脊不自觉地挺得更直了一点。
说到这里,亚瑟又换了一个更轻柔的口吻:“况且,陛下…我知道许多人不想承认,但这是事实。通常最需要警察的地方,也是最负担不起警察的地方。不论是曼彻斯特的贫民窟、利兹的工厂区,还是纽卡斯尔的码头…那里人们每天都在受到犯罪的威胁。可他们的城市财政…一年的治安预算还不到伦敦的十分之一。如果仅仅依靠地方自治,那最有钱的地区自然会拥有最强的警力,而最贫穷、最危险、最需要保护的地区,却只能把治安交给上帝。”
亚瑟盯着她的眼睛:“但您可以改变这一点。”
维多利亚轻轻吸了口气:“我…能改变吗?”
“能。”亚瑟肯定道:“只要中央政府愿意提供补助,那些城市将会拥有充足的警力、完善的装备和良好的训练,并且提供数百个就业岗位。那些原本犹豫要不要建立警局的自治市镇,或许也会因为中央财政分摊费用,而纷纷建立自己的警察部门。最重要的是,这能让当地市民知道,您没有忘记他们,英国没有忘记他们。而全国都会明白,是您让英国的每一条街道都变得更安全了。”
“我…”
维多利亚原本还凝着眉,但她微妙的情绪变化怎么逃得过亚瑟的眼睛?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动了一下,毕竟这种‘能为人民做事,能改变国家’的宏伟愿景,真的很令维多利亚感到激动。
但这种激动只维持了短短几秒。
因为她想起了舅舅利奥波德的教导——永远不要在第一时间做出决定。
“亚瑟爵士…”维多利亚的声音仍旧带着余温:“我会认真考虑您的建议。但我不能在今天、在现在给您答复。”
亚瑟愣了一瞬。
这有些出乎他的预料,他看得出来,维多利亚已经被说服了七成,就差临门一脚。
不过他倒也没有太过失望,反倒有些高兴。
毕竟维多利亚耳根子太软的话,那岂不是墨尔本子爵的建议她也同样偏听偏信?
他微微躬身:“陛下,谨慎是美德。今天您能听我说这么多,我已经非常满足了。”
维多利亚看着他,如果她拒绝的是其他人,通常不会给个解释,但她拒绝的毕竟是亚瑟·黑斯廷斯爵士。
维多利亚轻声问道:“您不觉得…我这样太犹豫了吗?”
亚瑟轻轻摇头,嘴上的漂亮话一句接着一句:“恰恰相反。倘若陛下今日立刻点头,我反而会担心自己说得太多、太快,让您没有时间思考。”
维多利亚这才放心,她笑眯眯的点头道:“那就好。我会把您的两份版本拿回去,逐条看一遍。我保证,明天的我,会比今天更清楚这项法案对国家的意义。”
“当然。”亚瑟微笑道:“我会等待陛下的判断。无论是怎样的决定,我都相信那会是最正确的。”
维多利亚说不出为什么,这一瞬她忽然觉得轻松了些。
她的视线在桌面上停顿了一瞬,又很快移开,手指在象牙色礼服的裙面上轻轻摩挲,像是在找一个合适的切入口。
“您的身体…最近好些了吗?”
她的声音轻得像是怕惊动什么。
亚瑟已经习惯了这种语气,那不是正式的“陛下语气”,也不是少女的小脾气,而是只有在私下场合,面对特别信任的人面前才会出现的、不太好意思开口的语气。
她多半是有什么事情要求亚瑟帮忙。
“陛下?”
维多利亚咬了咬下唇,像是在犹豫要不要继续。
“我…我最近注意到…”她的眼睛盯着茶杯的边缘,声音低得几乎要吞进去:“舰队街那边…有些…不太友善的报道。”
亚瑟的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没有插话。
维多利亚继续道:“我不是说…我不是说您没有管理好。毕竟您也只管得着帝国出版的业务,而且…我知道您最近病着,还要处理那么多事务,我当然不是在责怪您。”
她说着说着,自己都急了:“只是我…我…”
她停住了。
因为她知道继续往下说,就等于承认那些小报影射的对象是自己与墨尔本子爵。
那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愿直接说出口的。
半晌,她才换了一种委婉到不能再委婉的方式:“只是我…觉得那些报纸…写得太不像话了。”
亚瑟面上表现的极度关切,但是心里只是“噢”了一声。
但他看见维多利亚这副模样,又忍不住想要逗她,老条子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似的,开口问道:“陛下,您说的是?”
维多利亚的耳尖一下红了。
她不知道亚瑟究竟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装。
但是,毕竟亚瑟爵士是如此正直善良的人,维多利亚无论如何都不认为亚瑟会明知故问。
她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道:“就是…最近有些小报…写得不太…不太像话。”
亚瑟诚恳又不失关切的问道:“不太像话?是说那些互相骂来的骂去的文章?还是阴阳怪气的政论?我记得有家报纸前天还攻击过内阁的贸易政策…”
维多利亚轻咳着打断道:“不是那些。”
亚瑟抬眉:“那是写外交政策的?比利时的?还是法国那边的?”
维多利亚紧张得连手指都攥住了裙边。
“是…写宫里的。”她咬着字眼,“写得…很不负责任。”
亚瑟点头,认真分析道:“写宫里的…那就是影射您和肯特公爵夫人不和的那些文章?您放心,相关报道我之前已经给舰队街的朋友们打过招呼了,他们今后会注意的。”
这一下彻底戳中了维多利亚的软肋。
她眉头立刻皱起来:“不是那些!”
那双蓝眼睛幽怨地盯着亚瑟,像是在责备他为什么天真到这个份上。
她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用尽可能含糊的方式说:“就是…那几篇写我过度依赖政府首脑…写得很不礼貌的文章。”
“喔…”亚瑟恍然大悟,像是终于被点醒似的:“那些写您与墨尔本子爵关系过密的文章?”
维多利亚的脸噗地一下,红到脖子根。
“亚瑟爵士!”她瞪了他一眼,有点恼羞成怒:“您这样很不礼貌!”
亚瑟像是被她吓到了似的,忽的一下捂住了心脏,面作痛苦状。
这下换维多利亚吓到了,她赶忙上前搀扶:“您…您没事吧?”
“没事…缓缓就好了…”亚瑟缓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道:“其实…”
“其实?”
“其实那些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