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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送乌行(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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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艳阳高照,大军如龙,金戈铁马,正从结冰的淯水上经过。

  主帅司马正停在淯水的冰面上,忽然翻身下马,用手捏了一下有些颜色奇怪的冰渣,甚至不嫌脏污,拿舌头舔了一下。

  “流不尽的英雄血,竟然也是臭的。”司马正一声叹气。

  旁边立在马上的牛方盛闻言嗤笑一声:“元帅这话说的,能不臭吗,这都几天了,又不是不出太阳?倒该计较一下这淯水上的冰被这么糟践,万一晚上回来的时候冰薄了,踩破了,又该如何?”

  “真到了那时候,该急得是张行。”司马正不以为意。“我倒是巴不得今日冰就撑不住,我们可以直接从淯水西侧北归,他呢,得耗费真气做冰桥吧?”

  牛方盛笑了笑,继续来言:“未想到张行竟这般豪气,本可以临滩观龙斗,却非要长途跋涉来此间参战…他不会到淯水不动了吧?”

  “那正好。”司马正正色道。“那我们咱们先破白横秋,再回身破他!远离驻地,他不敢恋战,傍晚前必撤!”

  牛方盛点点头:“元帅睿断!”

  随即,打马越过了司马正。

  一直在一旁没有吭声的王代积眯着眼睛目送牛方盛离开,语调怪异:“元帅,你不觉得这些禁军出来的人一个比一个无礼吗?”

  “弑过君的,心里就没了什么顾忌。”司马正不以为意道。“而现在我不能保住淮西、南阳诸郡,为他们提供军用民用的物资,官职也变得无名无实,自然对我也有了不满,再加上平素他们只要不违背法度,我也不愿意干涉他们…自然会一时赳赳。”

  “不该来打的。”王代积艰难言道。“不该被他们一起哄就答应出兵的,一来,这仗不知道有难;二来,也坏了元帅权威。”

  “出兵是我本意,真以为他们谁能逼迫我?”司马正难得表情生动,嗤笑了一声。“人家都打着你的脸骂我独占东都是遗祸苍生了,我若不出兵,让三家一起刀兵上相见,岂不让你白挨了打?”

  王代积一愣,旋即苦笑:“元帅!司马元帅!张行是猜到雪地里打仗伤亡多,急了眼,乱发脾气,他自家聪明人如何不晓得,东都这里自曹林遗留下来,又纳了江都回来的禁军,便是这天下原本没有你这个人,怕是也有个别人在这里遗祸苍生…如今你来当东都局面,怕是要比其他人来做少死多少人。”

  这次轮到司马正上下打量起了王代积,而且打量了好几个来回,打量的王老九浑身不自在,以至于直接出言诘问:“元帅看我做甚?”

  “若天下无我,说不得坐镇东都的是你呢。”司马正微笑以对。

  “不是李枢吗?”王代积也被逗笑了。“此人刚刚来降才许久,元帅就让此人在身后坐镇看管后路了,再过几日怕是要代替七将军防卫东都了。”

  “若指望李枢有龙相,那得天下无有张行!”司马正大笑起来,然后转身往战马上取下了自己的头盔。

  “都无元帅跟张行了,那干脆也没有白横秋、白三娘便是。”王代积实在是掌不住。

  “还得没有三辉四御!”司马正一边笑着,一边终于戴上了自己的头盔。“只是不晓得,真到了那个时候,天下又会生出什么别的英雄了,你王老九未必是赢家。”

  说完,翻身上马,金色的兽纹展翅龙面盔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昂然越过了淯水。

  西南面数十里的地方,张行已经能清晰的感觉到了那具耀眼的盔甲,同样,他也察觉到了伏牛山上铺陈下来的网格…虽说他的能力确实是偏感知一些,但其余两人应该也能察觉到他了。

  只是不知道自己在另外两人的真气视野中会是个什么样子?

  “刚刚天王说什么?”回过神来,张行复又看身前之人。

  “我说,要不要到淯水边先停下观战?”雄伯南肃然道。“让他们先打…万一两家是暗地里做了勾搭,是想引诱我们怎么办?”

  “有你说的这种可能,但很小。”张行摇头解释道。“依着现在的情势,更多的是司马正抵达武川,因为要维系军队求战欲望和士气,再加上他自己也不好过久远离东都,所以迫切求战,而伏牛山更近,仅此而已。这个时候,他知道我们来,应该是想先迅速击破关西人,再回头迎战我们才对。可如果我们停下来观战,只怕他们反而会迟疑,会留有余地,说不得就会打不起来。”

  雄伯南想了一下,继续言道:“那我留下,多一份战力总是好的。”

  张行迟疑了一下。

  雄伯南立即跟上:“我现在回去,后日晚间才能到邺城,出兵也是第二天,跟你走这一遭,大不了夜里到邺城便是。”

  张行这才无话。

  原来,雄伯南是路上追上来的,而张行听完汇报,抢在军情正常送达前便晓得李定多日前破了东部巫族主力,再加上大年初一那天夜间之感触,自然明白,北面李定应该确实打开了局面…事到如今,确实可以像小周建议的那般,直接往晋地发河北主力就行了。

  所谓缠住一切能缠住的敌方有生力量,拼尽全力去让对方军事布置与政治动员能力僵化,这个时候只要捅穿彼辈任意一处要害,很可能就会全局压倒。

  这种情况下,完全可以暂时放弃预定的东都战场。

  于是立即同意了大行台那边的计划。

  但反过来说,眼前的战事却依旧有意义。

  战场逻辑也没变,因为从长远来看,黜龙军的总体后勤与补员优势没有变,从战略上来看,统一天下的仗不能投机取巧,更不能想着回避。

  所以,就是要趁着东都沉不住气和司马正特有的思想动态,坚决的参战,从而促成三家混战,削弱其余两家的战力!

  就这样,正午时分,微微融化的积雪中,东都军前锋的外围两百骑与当道立垒的一支千余人关西军正式发生交战。

  两刻钟后,东都军前锋三千骑在薛万平正式抵达,然后迅速下马攻垒,加入战斗。当面的关西军不敢久战,转而放弃营垒和道路,逃往伏牛山大营。东都军紧追不舍,伏牛山大营见状毫不迟疑派出了同样三千人的援军去做接应,同时以一位中郎将为侧翼,尝试抢在东都军中军主力抵达之前完成绕侧包抄,从而吃掉或者击退对方先锋。

  很快,东都军前锋有所察觉,却没有后撤的意思,而是派出信使要求后方主力迅速支援。接到消息的东都军主力两万众则在中军大将屈突达的军令下全军加速,直扑伏牛山而来。

  与此同时,黜龙军主力从更下游区域,正式穿过了淯水冰面,距离战场只有二十里。

  而又只是过了一刻钟,黜龙军开始与东都军发生交战。

  具体来说,是一支黜龙军骑兵在野地里顺着河道旁的官道遭遇到了一支相向而行的东都军骑兵,双方从哨骑探知前方情况开始就没有过退缩,而是立即在官道上进行了哨骑战,并迅速形成了小规模骑兵混战,与此同时,双方大部队都没有停下的意思——只不过,战场不是在南阳地区,而是在几百里外的襄城一带。

  具体来说,是颍川郡襄城县挨着旁边襄城郡的汝水最上游北岸地区。

  没错,襄城县不属于襄城郡,而属于隔壁的颍川郡,这是典型且常见的地名漂移现象,而这个奇怪的地方正在双方实控区交界处,属于鲁阳关侧后方,这是一个意外的新战场,一个意外的遭遇战,但毫无疑问,他属于这次南阳会战的一部分。

  黜龙军方面的行军总管是刘黑榥,而对面的东都军将领应该是尚师生。

  前面已经开始成建制交战,黜龙军三位领军头领却还在后方议论。

  “尚师生如何在这里?”张公慎最为谨慎。“他无论是想支援司马正还是想保护司马正后路,都该去襄城郡里待着,如何来了这里?”

  这是最大的问题。

  “不晓得,但此时难道还能撤?!”刘黑榥有些烦躁。“他们都是骑兵,我们撤了,被他们一口气推到颍川内里,甚至淮阳、谯郡怎么办?首席让我们来是做什么的?”

  “肯定不能撤,也没人说要撤,但尚师生肯定有倚仗。”秦宝接口言道。

  “他的修为不就是倚仗吗?”刘黑榥冷笑道。“老头子,修为摸到宗师边上,自以为成丹无敌,还有四宝在身,晓得我们成名的大将都在南边,连秦二郎你都在南边,这才肆意妄为来了…算了,打吧!反正咱们还有后手!不然咱们怎么敢往襄城郡里跑的?”

  张公慎丝毫不气,只是点头:“只是可惜,要知道他来这里了,咱们直接去了龙囚关也能得手…也罢,动手吧!”

  “你们先去。”秦宝努嘴道。“前面把战线弄乱,我偃旗息鼓,带着踏白骑从后面绕过去…他没有四宝了,只有二宝,龙驹本是我的,没有头盔,感知也差了许多。”

  其余两人自然无话可说,战斗规模立即开始扩散,双方各自数千骑兵迅速在汝水东北侧的田野中扩散交战…然后以双方指挥官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成了烂仗!

  汝水到了这一段,已经非常窄小了,河面上谁也不敢骑着马上去,与此同时,旁边田野里冰雪融化的却比想象中要快,上面还是白白一层呢,人走着都没事,可战马载着甲士一踏上去,直接就踩穿了冰雪,陷入在下面湿润的田土里,甚至有的马腿直接就伤了。

  这跟之前河堤旁的官道上根本不是一回事。

  连尝试绕后斩首的秦宝以及踏白骑都一时不知所措。

  尚师生也懵了,只能皱着眉头下令部队维持战线、往后收缩——早在哨骑相互探知对方存在后,他就已经向河对岸请援了。

  且说,这次战斗起源于尚师生的自作主张,他接到来自于兵部尚书李枢的军令,让他前往襄城郡郡治布阵,然而,他从伊阙关出来的时候还笑嘻嘻,离开伊阙后却心里腻歪的不得了。

  这也不怪他,身为可能是东都资历最深的一位老将、大将,非但没有成为前面大战的中军主将,甚至要听命于一个降人,就这么负责后军的一个节点?

  不腻歪就怪了。

  故此,昨日抵达襄城郡郡治承休后,他稍微观察了一下后军军事布置,却起了个心思,乃是准备打个糊涂名号,去汝水外侧的隔壁襄城县。

  道理他都想好了,汝水这么单薄,不占据外侧的襄城县,怎么能保护好大军后路?所以,他看到襄城二字,便以为是要去襄城县。

  这不能说有错,尤其是他真遇到了相向而来的部队。

  只是这仗一打,便成了烂仗,恐怕只能等待援军接应,然后在傍晚前各自撤退,这不免让人更加恼火。

  日头偏西的时候,南阳的盆地的黜龙军前锋终于跟伏牛山南麓山脚下的关西军向城守军发生接触…而黜龙军主力开始在城外用干粮和饮水,准备参加战斗。

  “让向城守军撤回来。”虽然局势还没有发生什么质的变化,但白横秋委实已经焦头烂额了。“收缩兵力到山上!”

  “陛下。”白立本严肃提醒。“臣知道陛下肯定已经考虑,但臣不能不做提醒…如果放弃向城,而被张行占据的话,那我们就失去了对南阳方向的控制,南阳的淮南军会立即倒向黜龙帮!”

  “他们控制不了。”白横秋脱口而对。“司马正和张行都是远道来战,只要天黑前他们无法攻破我们的大寨,那司马正肯定会撤走,张行如果想保住向城的话,就得有大量的后勤援助越过淯水来做支援,否则的话向城反而会成为瓮中之鳖的瓮…我可以亲自断他后勤。”

  白立本点头:“陛下明白就好。”

  随即,其人亲自转身下令,让部队放弃向城。

  白横秋稍微松了一口气,他知道白立本这是为他好,而他复盘出自己方略后也着实松了口气。

  但是下一刻,其人猛地一惊,直接走出帐篷,往山下看去,而等他走出来以后,山麓下方的战线上方才响起惊涛骇浪一般的呼喊声——有人在呐喊,有人在惊呼。

  张行并不饿,但还是强迫自己跟其余军士一起坐在向城东南面用餐,但现在,他站了起来,而且是跟白横秋一样,在惊涛骇浪抵达之前就站了起来。

  待身侧喧哗声响起,张行再一次见到了那个金甲巨人。

  没有上次那么高大,只有数丈高,但栩栩如生…几乎每一个甲片都是真正的金铁构筑一般,头盔上的龙纹与凤翅纹理也清晰可见,胸口的护心镜更是如镜子一般可以映照周围景色,如果不是手中的那十丈长的长刀和面容上依然有些模糊,简直就像是一个真实的巨人出现在战场上一样。

  非要说清楚这个形象的特质就是,好像,好像祂不再是之前河内战场上那个神灵了,而像是一个人了,只是因为太阳映照而闪闪发光罢了。

  但是,祂却因为更像是人,从而引发了战场上所有敌人更大的恐惧,以及所有同列战士更多的敬仰。

  张行拿着饼子,努力咀嚼,同时望着对方那闪亮的头盔直接扑上山麓。

  这么近的距离,这么清晰的视野,现在,他不必猜想,而是可以下结论了。

  司马正就是那个意思,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是什么了,他知道自己会败退,他知道自己是四御留给预设天命胜利者的既定奖励,但如果那个命运真的到来的话,他还是会坚定穿戴上自己闪亮的盔甲去迎战。

  这不是遵从命运,成为命运的玩物,而是在明知道一切的情况下,坚信自己经历的一切和自己本身都是有意义的存在,从而坚定选择了属于自己的命运。

  这个行为,是对四御的嘲讽与反抗。

  想到这里,张行看了看天,此时艳阳高照,三辉存世,四御退避。

  远处的山麓下,司马正挥舞长刀,直接劈碎了辕门…而在真气视野下,白横秋的棋盘直接被砍碎了一角。

  白皇帝不敢迟疑了,半空中的棋盘以及数不清的棋子开始凝结,和整个军队、大营形成一体。

  另一边,张行站着吃完了饭,又强行喝了半袋水,这才喊来了三位龙头…河南这破地方,兵弱、营头少,但就是龙头多…然后下达了简单军令:

  “按照之前商议,依旧是单通海指挥全军,牛达为副贰,伍惊风随我入踏白骑…只是此战司马正既然一马当先,白横秋也丝毫不让,我们也不能示弱,再加上向城其实无用,甚至彷佛诱饵…既如此,我与伍龙头还有两位宗师率踏白骑越过向城,直趋山麓,单、牛两位统后军分左右翼绕城随上!天王不要动,留作预备队和傍晚前断后,可有异议?”

  单通海、牛达、伍惊风面面相觑,雄伯南、牛河、魏文达神色严肃,尉迟融跃跃欲试,可这在张首席身侧的七人却都没有言语。

  “开战吧。”张行拔出那柄被真气滋养到闪闪发亮的弯刀哈了口气。

  明明因为半日艳阳和一路奔驰有些燥热之态,但此时一口白气哈出来,周围却重新开始寒意逼人。

  一刻钟后,在白横秋与司马正的瞩目下,一团久违的白雾忽然在向城方向出现,然后带着跟整个午后气氛完全不搭的寒气朝着山麓滚来,临到山麓下的营寨,方才伸出一只金色的龙爪攀住了伏牛山。

  却又迅速消失在滚上来的白雾中。

  震天的喊杀声中,两位大宗师全都色变——不知不觉,竟至于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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