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穹二十八宿与金阳争辉,烈光一时喧嚣。
妖族在天道深海掀起绵延一百年的海啸,的确阻隔了当年的姜望。
但时间的浪潮,又坚决地前涌了一些年月,当初的蝉惊梦,算不到今天的荡魔天君。
就如地藏涉过一百年海啸之天海,澹台文殊在海啸中打滚…他今日也在这片深海自由来去,甚至引天河为渠,纵横诸天,与一众天妖隔河对峙。
今一剑当关,万妖莫近。
陆霜河死去了。
白发真人纵剑青冥的身影,是凤溪河畔那个孩子所看到的第一幕超凡风景。
如今画面都皱去。
姜望看着自己湿漉漉的手,剑钗冰冷,掌纹深刻。指隙之后是流淌的天河,天河之中什么都没有。
他好像终于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
四十年来如一梦。
他对河如观镜。
修长有力的五指,缓缓合拢,握住了那钗,便如握剑——
他握住剑钗的那一刻,就连桀骜凶狂的猿仙廷,都将战戟横在身前。
蛛懿之类的天妖,更是将傀影都释放,已视此为战斗的开始,不敢有半分轻慢。
姜望平静地对待这一切,只是随手一划,便有银汉横空。
陆霜河一生求道,最后只在这个世上留下了三剑。
一曰一泓秋水照离人,一曰开天,一曰朝生暮死朝闻道。
如今一钗而横,剑气尽在其中。
这银汉之光,是星光也是剑光。
它代表小世界人族,迈向现世绝巅的路,已经贯通。当然不免艰难险阻,但已不是毫无希望。
若说那自天海引出的汹涌天河,尚要有灵者方能洞见,这随手划开的银河,便清晰地横列在天穹,将成为这天狱世界,永远的天痕。
无论人妖,不分仙凡,仰首即见。
白天尚不明显,夜晚才更清晰。
当然它不止是在妖界,更深邃地镌刻在现世。
往后人间望银河,不知会留下多少诗篇。
它的意义也不止体现在此刻——当诸天小世界的人族,都已经有了前路。那么他们还有多少勇气,交付在神 霄战场?还有多大的决心,一定要追随现在的妖族,一起推翻现世人族?
陆霜河一生是一剑,开出天之痕,也斩出了人族面向诸天挑战者的第一剑!
而此刻,姜望只是握住剑钗,从天道之力汹涌的天河,走向纯粹的只剩剑气的银河——这是一个再公平不过的斗场。
“十年坐道,略窥天变。非眺超脱者,不足以近身前三尺。”
“别浪费时间了。”
他抬眼,这一刻目光如剑光,将对面的每一尊天妖都钉在当场!“猿仙廷、麒观应、虎太岁,一起上吧。”
在场天妖虽众,真正有资格与他交手的,也就是这三尊而已!
“啧!太狂了吧?”钟离炎在金阳之下嘬着牙花子:“…我是说,战场上刀剑无眼,大家还是要注意谋略,低调一点。”
大牧王夫在旁边慢条斯理:“现世横压诸天,我三哥又魁于现世…实在是没有什么谦虚的余地。”
猿仙廷只想着单挑,虎太岁倒是不介意试一试三打一,独是麒观应提刀横岸,不为所动:“可以!十二年后,我们约战神霄,不死不休!”
宋淮没有涉足一众绝巅的战争,还探手在卦衣结成的包袱中,慢慢摸索那十三颗舍利,转在手心,如转念珠。
在某个时刻,他的手指停住。
他在蝉法缘这尊大菩萨的茫茫因果里,找到了最近的一条断线…系于脚下的这座荒山。
蝉法缘临死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并非尝试逃脱。而是将这根因果线焚去,想要令它与身同寂。
但他死得太快了,动作又得尽量隐蔽,所以没能彻底焚尽因果,留下了这根断线。
宋淮也终于感受到了他先前未能捕捉的残念——
“玄龛…”“你们…听到了吗”
“穆青槐…文永。”
身为景国东天师,代表蓬莱岛巡行世间的绝顶强者,宋淮这一生,已经见惯世间太多事,他自己也经历了太多。
寂寞的、悲壮的、苦涩的…
他也根本不记得文永这样一个未能杀进黄河正赛的小角色,更别说妖界战场上无以计数的战士中,一个叫穆青槐的并不出众的人。
但这一刻他握着这缕残念,还是说…
“都听见了。”
“以景国东天师的名义,代表人族,感谢你们!”
“文永,穆青槐。”
东天师郑重其事地在心里说出这两个名字,将他们留在文明盆地的历史里。
其实在文永传递出来的情报里,宋淮只把握到了“玄龛”二字,但并不影响他在这个瞬间推出大部分真相。
他仍然盘弄这十三颗舍利,假作还在寻找蝉法缘身上的因果,就好像蝉法缘已经将那关键的线索都焚尽。
暗已传信整个文明盆地范围内,所有的人族绝巅——
“玄龛关将生剧变!猕知本应该是要用神道手段,抹消卜廉的封印,提前推开神霄之门!”
传讯的同时,他又悄然调动人意星辰轸水蚓,细究彼处天机。此星位属南方七宿,关联于巽位,正应东南…毫无疑问地覆盖了玄龛关战场。
宋淮摆明来要一个将计就计,化明为暗,假作不知妖族筹谋,然后紧急在玄龛战场做好准备,最好是在妖族发起突然袭击的那一刻,打妖族一个猝不及防。
钟离炎自小就有卸甲乃父之志,故而熟读兵书…这武威大将军的封号倒也不是凭空得来。瞬间领会了东天师的真意,周身气血如红披,一步便踏进天河。
在天道的领域,他并非善泳者,十成战力发挥不出五成。
但怎么说呢…这并非他一人独行的战争。姜小儿虽智略不及,却也不会那么没有眼力见。
果然他这边军靴才踏水,脚下便有无限光转,目见之光色,声闻之飞线,交织成纯白的见闻仙舟…载着他悠 游天河。
姜某在银河,他在天河,如此也算并驾齐驱——都甩过斗某一头去。
钟离炎将南岳重剑拄在船头,发出停山的响。昂首挺胸,一身重甲威武非常:“今死人族证道者,岂天妖一尊能偿!?”
“蝉法缘虽死,此事不算了结!”
这位炎武宗师,神情倨傲,睥睨一众天妖:“谁与我决?”
反复被人族嚣张后生贴脸邀战,在场天妖也都群情汹涌。
有那脾气爆的,当场就高喊:“你是谁?!”
又有天妖问:“刚刚被我一脚踹下去的,是不是你?”
钟离炎勃然大怒:“吾乃献谷之主,楚国武威大将军,剑开武道二十七重天——”
一套词还没有念完,对面已经拔刀的拔刀,亮剑的亮剑,竞相喊着“单挑”!
说些什么“此獠不可小觑,交给我来”“为了妖族荣誉”“必分生死”之类的话…还抢起来了!
钟离炎却也干脆,单手提剑一指:“就你是圣明谷主?”
他瞧着唯一一个没有激烈动静的鹏言蹊:“看什么看,盯的就是你。你也是谷主,本将军也是谷主,与我前 来——咱们以仙舟为台,天河为屏,公平决死。败者当葬身于天道海啸,此论以族运誓之!”
鹏言蹊大怒!
当然他也不可能真的跳进天河,在见闻之舟上和钟离炎进行所谓的公平对决。
这都不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
要少几个脑子,才能相信在姜望引来的天河里、在姜望构筑的见闻仙舟上…这场战斗能是公平的?
这鹰眼短须的小坏种,倒装得一副莽撞样子!
“废话休提!黄口小儿上岸来!”鹏言蹊侧身一按,风虎云龙纠缠而起,轰轰隆隆地捧出一座演武台:“予你公平一战,叫你死得心服口服!”
终究断掌少了几分气势,挥舞之时,这半截儿也有些碍眼,因此不够威武。
钟离炎绝不惧战,当然更不惧骂,他抬脚更前,引天海之水,推舟而更高…人为的居高临下:“手都断了嘴还是硬的,斗法看不出名堂,棺材倒挺会搭!你这贼厮——”
说话间他的身形猛然一震。
天河剧烈摇荡!什么情况?!
他骂得滑口,不防变化陡生,猛然转头,却见银河正中的姜望,已经消失了身形。
聚集在武南战场的一众人族天骄,个个化虹瞬往东南飞。
人族真君和妖族天妖在这里互相欺诈,都想要再拖延一点时间。人族想要多争取一点时间,在玄龛关悄无声息地做足准备。妖族也想再欺瞒一阵,好让神霄大计顺利进行。
猕知本是更干脆的那一个——
他直接点燃了神海!
倒并不是钟离炎的挑衅让他警觉,而是姜望引天河而至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决定不再等待。
他已受够了在这人身上的行差踏错,种种不确定感,在姜望登场的瞬间,就直接做最坏的打算。
就当做蝉法缘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做,就当那个叫文永的弱者,确然喊出了人生的最强音,已经让人族知闻。
所以…
位于五恶盆地东南方向的玄龛关战场,在这一刻剧变陡生——
玄龛关并非传统意义上的高墙险隘,而是一片被古老神力永久击穿和重塑的、位于五恶盆地边缘的巨大断裂带。
它深不见底,边缘参差如兽齿,像是一个撕裂的伤口,多少年来也的确令这片大地悲鸣。
当晚风穿过高峡,发出尖锐的哭啸。灵视之中色彩绚 烂的、时时刻刻都在游荡的不同神力,正是它的鲜血。
峡谷两侧并非自然岩壁,而是由凝固的神力波纹、融化的山岩以及无数巨大神骸、兵器和建筑碎片强行挤压熔铸成的“界壁”。
界壁表面流淌着黯淡的神性光辉,呈现出扭曲怪诞的浮雕感,仿佛记录着这些年来始终不曾停歇的神祇战争。
壁立万仞,便如神龛。
在玄龛关厮杀不休的人妖两族,倒像是这座神龛所敬的神!
谁能彻底地杀绝对方,谁就能在这里独享香火。
千奇百怪的妖族神祇,在这里向人族演示着不同的神话历史,也将人族的俘虏,驯化为新的信徒。
人族的战士,则在这里将神像击碎,把金身踩作黄泥。
如今坐镇玄龛关的绝巅,乃是剑阁的万相剑君。
这位极痴于剑的绝巅,并不做太多剑道之外的思考。绝巅之前,绝巅之后,除了在阁主的要求下换了身衣服,稍稍修剪须发,没有太多不同。
在得到宋淮的通知后,便第一时间传讯于万妖之门后,自己也提起剑来,打算看看玄龛关内有什么隐匿变化——
剧变就在这时候发生。
那原本只存在于神意观想中的无边神海,竟然清晰地 降临于此方战场。
像一张巨大的红幕,遮住了这羞为世人所见的“玄龛”。
而在此刻殷红如血的神海中,一座座神龛都成了泥塑,遁走神光,黯淡灵形,最后如流沙溃解。
“以此躯为阶!”
“以此意为引!”
“以吾神性为火!”
“天既无路,踏我为阶。人既不允,与尔偕亡!”
“今日化虹,不负诸灵。焚神一炬,乃见天明。他日有登神者…应知此万妖之心!”
大批大批的妖族神祇,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灵…自愿地奉献自己。只求以自己的力量,贡献于妖族,搭建通往神霄巨鼎的天梯。
本来的计划不是如此。
猕知本坐镇封神台,是要举万神应神霄,勾动羽祯肉身所化的青铜巨鼎,将整个玄龛关战场一鼎煮杀。
凭借他的苦心布局,依托于封神台,战场上绝大多数妖界神祇,都可以保住神位,顺势送上神霄…这些也都能当做妖族在神霄战场的先手。
而人族在玄龛关的战士,便自然地都成为柴薪、成为丹材。
那一刻鼎获圆满,神海鼎沸,足够冲刷神霄之门上的那块破抹布!
在神意观想中升举神海,看似是件磅礴不可隐晦的事情,实则在发起之前,猕知本已做好了万全准备,求的就是不可见的“灯下黑”。
现世当然有神祇。楚国湘夫人已是千古传唱的神名;幽冥的灵咤,正高举紫旗;白玉京酒楼的暮扶摇,甚至还参与主持了黄河之会。
在牧国的青穹神界里,高坐着势凌诸天的永恒。在和国的大街小巷中,行走着游戏人间的不朽。神道已经不是现世主流,但它一直是人间修行遥路的一种选择。
可绝对不会有人选择在妖界登神!
神道是人族主动革新,已经半淘汰的一条道路,却是妖族在天狱世界里最好的选择。
妖族作为神道最初的开拓者,亦是神道最末的坚守者,在这条道路上,有着整体领先于人族的优势。
屹立在太古皇城的封神台,哪怕只是妖族对于辉煌时代的追忆,是极盛时期那座封神台的仿品…于神道的意义,也不输于人族神话时代的永恒天国。
所以当初在神霄世界,玄南公要铸造不朽神王身,以迎羽祯。
所以猕知本再次落子神霄,也是选择从神道入手。
事实说来残酷——
自姜望横绝天海后,脚踏人皮渡舟的猕知本,再未有一次涉海。妖族相较于现世人族,唯一还能占优的…也就只剩神道了。
当然猕知本这样的智者,不会把危险寄托在某一个人的选择中——
万一就是有人想要自绝前路,就是想要低妖一等,就是想要受制于封神台,想体验一道神旨灰飞烟灭的感觉呢?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肩负种族之运,尤其不可“想当然”。
所以在站上封神台之前,他先积极调动妖族的情报力量,巡视诸天,又开设法坛,沥血卦算。
在《昊天高上末劫之盟》签订后,所有战争都是超脱之下的战争。
所以青穹神尊和原天神都可以不去管。当今最强的神祇,除开妖界的几位神尊外,也就是冥世那七尊。
血雷公已死,白骨早就不知所踪。
天虞和魍夭在阴阳合界之前消失…“奴神”蝉惊梦其实已经跟祂们谈成合作,祂们将在神霄战争里作为奇兵,加入万界联军,助力于征伐现世。
蝉惊梦代表太古皇城,开出丰厚条件——进则分割过半冥土,使此二神尊于幽冥;退则助力祂们在天外建立神界,亦不失自由永恒。
灵咤甘为齐人走狗,在冥土建立灵咤圣府。
暮扶摇更是在白玉京酒楼看家护院。
还有一个旗韶,待价而沽许多年,最后为黎国所尊奉。
倒不是说别家开不出更好的条件,或者实力不如黎国。而是黎国给了祂最大限度的尊重和自由。
洪君琰与之交换长寿仙法,亲自为祂修了一座永寿神宫。
诏曰“人间四时,不独有冬。长夜终明,天下为黎。”
遂立黎教。
将原来的国教凛冬教囊括其中,使之为四时一部。
洪君琰的血脉后裔,曾经的雪国皇帝、后来的凛冬教宗洪星鉴,匍匐在旗韶的神座之前,为黎教第一任教宗。
灵咤、旗韶、暮扶摇这三个,行踪都很容易确定。且祂们绝无理由在这时来妖界,不然蝉惊梦一定能利用封神台,给祂们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猕知本在已经确定现世强大神祇行踪的情况下,还落卦算穷文明盆地里的神道,再三确定不会有近期登神的存在。
他甚至算到了游荡于冀山战场的某种神意,算来那处神位的凝聚,还需要一段时间的积累。
这才选在今日,启用封神台!
呼啸神海为一念,献祭玄龛关为一途,只求解下神霄之门的封印,扯断卜廉最后的制约,抹掉那仅剩的十二年。
对于妖族来说,神霄战争最好的时机,就是神霄世界刚刚打开的时候。
一场猝不及防的战争,才能带给诸天万界联军最大的胜利可能。
迄今为止,神霄封门的每一年,都是卜廉和姜望为现世人族争取到的准备时间。
这些年现世人族一局接着一局,几乎荡平了现世所有隐患,以前所未有的巅峰,来应对即将到来的神霄战争——他们并没有因为长时间镇压诸天万界,就轻视那些俯首称臣的对手,小觑这挑战,而是拿出了最高姿态的战争准备。
当年万族举旗反攻妖族天庭,起初天庭可是不以为意,只把那当做诸天万界时时刻刻都在掀起的微小波澜。
那些贪心不足的蝼蚁,哪年不闹出一些乱子?妖族随随便便指一支天兵过去,就能轻易平乱。
杀一家不行,就灭一族,灭一族不行,就毁一界。除了现世不可动,诸天万界生灭如泡影…反正妖族天庭永恒悬峙。
等到人族占据现世,却是代代自革,动辄苍鹰搏兔,倾以全力。
这神霄备战一开始,人族就扫平陨仙林,险些永靖沧 海,还在虞渊建立了永固防线,十年前还想一举荡平祸水!
若再给人族一点时间,真不知他们还能做出什么。
诸天有识之士,莫不忧心!猕知本是如此忧虑,做了如此周全的准备,亦未防武安城的荒山外,有这样一座误闯的神龛,这样一个突然登神的人。
本来不可企及神位的人,怎么突然登神。
平平无奇的一柄飞剑,怎么做到的阻他一瞬?
这些他都无法放到当下思考,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他还要推着妖族往前走。
在假定情报已经泄露,玄龛布局被人族察觉的情况下,猕知本已经没有时间可以等,所以直接驱使妖神牺牲,点燃神海,先一步补足天阶,再回过头来鼎煮“玄龛”!
这一步棋,几乎送绝了封神台的低位神灵。
亦不知多少年,才能养出这些神祇。才能叫封神台上,重新高举神龛,列如神庭。
但只要占据神霄世界,打开天狱囚笼,让妖界贯通诸天,以封神台之能,敕神万界…届时那神祇之路,必然远比今天容易。
这是以可见的未来,换可期的未来。
用更残酷的方式来表述——
在即将到来的神霄战争里,诸天联军最不缺的就是耗材,这些低位神灵的作用也是相对有限的…人族不会给祂们成长跃升的时间!
耗于此刻,最见其焰。
前行已无路,今日铺尸骨。
妖族会记得。
当一尊尊高举的神龛,枯为柴薪,燃起焚世的神火。
被这片神海所覆盖着的整个玄龛关战场,都在鼎中煮!都要融解为神性的力量,一遍遍冲涮神霄之门。
无论人妖,都在其中。
顷刻金身坏,白骨浮,哀声遍野。
人妖两族的战士,上一刻还在犬牙交错地厮杀,下一刻便你哭我嚎,各自逃命去。
“撤退!撤退!有序撤退!”司空景霄提着那柄当年梁慜帝的配剑,在空中高喊:“无心堂精英弟子随我断后,结陷空神剑阵!诸位师兄弟组织好军队,往西北走!”
曾经的剑阁首席弟子,已经变成了宗门长老。
以战力而论,已被同为当世真人的宁霜容超越,但在大战场的指挥上,他还是当仁不让。
如今宁霜容在虞渊求剑,他在妖界为宗门而战。
但是往哪里撤退呢?
整个战场都被神焰覆盖了!西北方向也并非天缺,而 是铺天盖地焚灭一切的火。
司空景霄组织剑阵,斩出一片虚妄的空间,挡在人族中军主力前,意欲吞尽这焚世神火。
却像个可怜的口袋,瞬间就溢满…神火在空中滋滋地冒。
组织剑阵的无心堂精英弟子,便随着这神火的跳跃,一个接一个地变作焦炭,飞为劫灰。
甚至于玄龛关内的时空,都已经被焚世神火灼烧得混淆。有的人离神火尚远,却已经被烧死了,有的人已被神火沾身,却刚点燃头发。
有人逃跑,有人咬着牙催动道元,有人疯狂地用道术扑击神火,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术法被神火点燃…
司空景霄并不阻止任何人逃窜,只是在神火中往前:“妖族突然发难,此火势不可久,兄弟们暂避火势,无心堂弟子随我冲锋!”
他还不知道这是献祭整个玄龛关战场的大手笔,只以为是妖族的一次突然行动。
上届黄河之会落幕后,又经多年博弈,如今的玄龛关战场,是剑阁、暮鼓书院联合镇守。
梁国、理国、越国的军队,也同样在此奋斗。
这一场神火烧下来,百年国运毁于一旦,千载宗门积累都为空谈!
不止司空景霄活跃在此处,上一届黄河之会的正赛选 手裘梦洲也在,此外还有暮鼓书院的梁宛白、梁国的黄肃…
这些都还只是在黄河之会上扬过名的天骄!其他杰出人才,更是难以枚举。
司空景霄只能赌,在西北方向,文明盆地人族大本营的方向,会有人为这些人族战士,打开逃生的门户——
的确有人在这样尝试。
万相剑君俯身才见神海狂澜,又见焚世神火席卷。
其张扬长发,万千剑式落掌中,合成剑匣一只,横身而前…一剑满玄龛!
那是铺天盖地的剑式所结成的剑潮,此起彼伏,锋芒狂涌。其人无愧痴名,竟然罔顾巨大的能量差距,想要一剑压下神海、扑灭神火!
磅礴神海之外,忽现寒芒。
星星点点的寒芒,如一丛种在神海外缘的刺林。
万相剑君和他的剑潮,就这样定在空中。
寒芒交汇时,显出一尊披着石色战甲的天妖。
此君有着一头蓝发,一双白色如晶石的眼睛。铠甲上刻满了妖名,其上一些,是此刻不断死去的妖神。
他冰冷地看着万相剑君:“难怪剑痴!”
“你这一生除了剑道,什么都不计较吗?”
“为这群蝼蚁…”
“不惜去死?”
妖族有八域九尊,都是徒子徒孙无穷数的一方豪雄。
这坐镇玄龛关的天妖豪缘,便是叹息海的主宰,叹息天尊。
“但凡你稍晚一步,待我耗尽剑式,一气湮尽,你就有很大的把握杀死我——但你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
万相剑主提剑匣而前行竟然一无所遮,任由那千万毫芒扎穿他的无相剑躯:“因为杀死一位人族真君,只能建立你自己的功勋,并不能在实质上改变战局。”
“因为这是你的责任。”
“而守住这里…是我的责任。”
身受万创,气泻千里,万相剑主却将剑匣往前推,将一百零八道绝剑术,尽数推向了豪缘的妖身!
以命搏命!
世人都以为痴人是傻子。
但他只是,很多事情不在意。而他在意的事情,高于所有。
比如他的剑道,比如他作为人族绝巅的责任。
“你说得对!我等身登绝巅,心无所拘,缚我者无非责任!”豪缘哈哈大笑:“若非立身相悖,真想与你坐而对酒。如今只好论剑,只好印证生死!”
万相剑主斩开他的战甲,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深邃的伤口。
他却也只是不闪不避,倾毫芒如骤雨,只进不退。
他口口声声嘲笑万相剑主甘为蝼蚁而死,自己却也在这个时候选择与万相剑主搏命!
焚世神火仍然肆虐未休。
对应东南方位的人意星辰轸水蚓,才刚刚在宋淮的控制下投来力量,还没开始细究天机,便惊逢此变。
它在星占宗师的操纵下,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巨大的水蚓星相,从玄龛关战场下方猛烈窜起!聚万顷地雾,起玄阴之河,一头扎进神海中…欲以玄阴灭神焰。
却被神海一卷,地河就冲散。
神焰又扑来,竟只剩星光点点。
此刻聚集在玄龛关的神力过于磅礴,仅以力量的堆积而言,绝非任何一尊绝巅强者能够企及。
人意星辰是人族在妖界架设的顶级战争兵器,却也根本无法阻止焚世神焰的泛滥。
事实上它作为星占的重要战略道具,徒然以本相冲击神海,无异于用算盘撞刀剑,已经是宋淮不得已的选择——弥知本发动得太快了,他相应的准备还没来得及开始,在当前形势下,他并没有及时阻止玄龛关惊变的办法!
“玄龛”之中,焰炽无极。
已经有修士血肉都融化,如流质一般脱骨而去。
主动断后的司空景霄目眦欲裂:“古今有不祥之人,我未闻…不祥之器!”
他的心间亮起一盏灯。
手中那柄称为“不祥”的赤符宝剑,散为汹涌的符文奔流,而又呼啸为赤龙。
就此折西北,遥遥一剑斩:“今果不祥该当我承!”
神通·心火剑!
赤符化龙。
其人此生最为磅礴的一剑,的确在爬满玄龛关的焚世神焰中,斩出了一段浅浅的龙形的裂隙,约能容得个三五千人…暂活其间。
但焚世神焰很快又翻回。这些人刚刚喘出的一口气,又变作了哀声。
遥遥斩出此剑的司空景霄,则落在所有人族战士的后面,坠融于神海之中。
一位当世真人最后的挣扎,只是在神海中鼓起了一个剑气所织的气泡。
只留下了一声气泡破灭的轻响。
他到死都不知道玄龛关的变化是因何而起。
到死都认为是他的不祥!
可他是一个…不信不祥的人。
实在是因为太绝望了,这根本不是他能应付的危险,他却要承担起这片战场的责任。
随他一起被焚世神焰席卷的无心堂精英弟子,更是连个气泡都冒不起,
“司空师兄已死,此地以我为主——诸君急撤西北,不要放弃!”
裘梦洲是万相剑君的亲传弟子,所以年纪虽然小很多,却与司空景霄是师兄弟。这时果断接过责任,带着精锐队伍转身!
只是摇身一纵,便已化身剑魔。
梁国的黄肃一把将他推回:“一九届的黄河天骄还未死绝,哪轮得到三三届的出来担事?且去开路!”
他一抹眼睛,身上泛起血雾,手中长剑也殷红!
曾经的血河宗秘法,今在他身上显现。
他大步走向肆虐峡谷的焚世神焰:“吾祖黄德彝,吾国大梁,吾黄肃也…今为诸君断后!”
历来梁国之社稷,多赖于剑阁支持。
他今日死于剑阁天骄之前,这份因果,会还在他的家族,他的祖国。
身旁却有一领儒衫飘飘如影随行。
暮鼓书院的真传,笑着拔出长剑:“儒家弟子梁宛白,今从黄君。”
是舍生取义,还是争取带更多战士活着离开?
裘梦洲没有选择,只能咬咬牙,喊了一声“走!”
但无论慷慨还是怯懦,无论为家还是为国,抑或是为人族而战…
在猕知本举封神台而落的这一局里,他们实在太弱小。连最残酷的时间的尺度,都被外力左右,不能自从其身。
他们在玄龛关里,已经有这么多的故事发生。
仰首这长峡的高处,浩荡神海的辉煌照影中,玄龛关之外,万相剑主和叹息天尊,才堪堪撞杀在一处。
远处混淆的时空,才让他们看见轸水蚓为神焰所焚尽。
裘梦洲绝望远眺,只看见毕月乌的星相,摇晃着坠落神海…
他明白一切都来不及。
可正如他自己所说,司空景霄已死,此地以他为主。
他不能够问“怎么办”。
他必须、也只可以告诉这些看着他的人…要怎么做!
“左三队绝元剑阵制造空地,暂缓神火蔓延;右四队合大云霞术阻止神力侵袭;所有外楼修士召映星楼,示警于外;后队全体向前,三十丈处土墙术开路!”
裘梦洲不停地发布指令,红着眼睛,声音却清晰稳定,表现出非常强烈的信心:“往西北方向,不许停步,不许回头!我带你们活着离开!”
他的心中万分痛苦,根本是绝望的,完全靠一口气硬顶着。
眼中所见是大片大片的死者。
甚至于他的眼睛里已经都映着神火!
却忽然掠过一抹白…
那抹白色不止分割了他眼眸里的神火,也将整片神海都分割。
他的精神一震,猛然抬起头来。
“有救…有救了!”
“真君为你我而战,我们没有被放弃!”
天下谁人不识此?那是本该坐镇献山的绝巅——风华真君重玄遵!
他没有奔赴武南战场,凑那绝巅群峙的热闹。
在收到宋淮传讯的那一刻,他便敏锐地判断——若有变局起,必在玄龛关。
武南战场的战略价值,不足以决定种族战场的胜负,
不够支撑猕知本的大手笔。
彼处越是热闹,越有可能只是明面上吸引视线的幌子。
故而先行一步至此,也在这关键的变局时刻,先于所有人族绝巅入场。
此时已经神焰满玄龛,茫茫神海像一面大旗在峡谷上方飘荡。
一轮巨大的明月降临神海。
白衣飘飘的当世绝巅,从明月中走来。
他的步履即是刀光,剖分神海,也斩灭神焰。
融化的武具、燃烧的旗帜,妖族战士的狂热,人族战士的悲壮,消解的神龛,正流淌的眼泪…
这一切都无法干扰他的视线。
他几乎是第一眼,就抬看无垠高处——看到了关键!
他总是那么散漫的姿态…衣袂飘飘,闲庭胜步。
而此刻手中有刀,他只有一次出刀的时间。
猕知本架起了九十九座假梯来极力晦隐的真正神性天梯,在他璨星般的眼眸中一览无余。
神霄之门,已见其隙。
当然他也看到了还有大约十万人的人族战士,聚集在玄龛关内西北方位,将为鼎中残烬。
身量瘦小猕知本,披着过于宽大的袍子,正在神霄之门前。无穷无尽的神性力量,织成了一只璨光流彩的甲手,他戴着这甲手,正触及银白色神霄大门上的那块破布。
破布上浸润的来自命途的恐怖力量,在不断冲刷的神性洋流中,不断地消融。
门后那个生机勃勃的伟大世界里,隐隐有巨兽撞门的声响——那是羽祯肉身所化的神霄巨鼎,正在呼应太古皇城!
猕知本恰在这时回头。
他的身体不动,头却侧回,就这样与重玄遵屠龙大子般的墨瞳相对。
他的眼中有些遗憾。
来者可以是任何人,他准备了太多拖延时间的手段…但偏偏是斩妄见真,一息都不会被耽误的重玄遵。
他明白这位风华真君一刀就能斩断神性天梯,使正在解除封印的他,和正在冲击大门的神霄巨鼎,都失去神性力量的支持。让他这么久的努力,都功亏一篑。
但他还是做最后的挣扎,予重玄遵极端冷酷的注视:“重玄遵,现在到你做选择的时候了——”
“是阻止我推开神霄的门户,还是救下你们这些勇敢的战士?”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一袭白衣便遽转。
在重玄遵的人生里,从来没有选择题。
日轮、月轮、星轮…三光并耀的一刀,如白龙吞灭一路而去的神焰,斩出了一条归家的大道。
西北方向果见天缺!
“听我指挥,有序撤离!我裘梦洲最后一个出关!所有兄弟都要回家,争道杀无赦!”裘梦洲再也止不住夺目而出的热泪,却仍然高声指挥。
茫茫多的人族战士,悲泣着自这条希望大道飞离玄龛。
而所有的妖族战士,都留在玄龛关里,合身于神焰之中。
当然也有那不甘不愿,大骂妖族高层,诅咒猕知本的。但更多的妖族战士,只是焚身于火,仰首望着玄龛关孤狭的天空——
血色神海如一层轻纱,金阳飞行在天空,洒下的神光因而金红晕染,多么浪漫。
云也披霞,哪怕是人族升起的那些恶星,这时也都璀璨。
那是他们可望而不可即的…希望与自由!
重玄遵这惊天动地的一刀,彻底斩破了玄龛关的封锁,撕裂了神海,将神霄巨鼎的投影都剖开,进而波及到本体——青铜巨鼎见裂纹,贮满的神性力量,如岩浆流隙而出!
但猕知本也正推门。
轰隆隆隆——
银白色的天门,推开在穹顶。
几乎与那剑钗划出的银白色天痕,前后脚发生。
所有向玄龛关投来的飞虹都遽止,所有正在休整中的人族战士,都在这时接到披甲的命令。
东至天涯台,西至渭水武关,北至生死线,南至兵墟…
呜呜呜——
战争的号角已吹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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