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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22章哲夫成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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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巩县城外,残破的曹军旗帜无力地躺倒在地上,折断的兵刃,散落的箭矢,以及焦黑的木料,和扭曲的尸体,一同混杂在崩塌的土墙与壕沟之间。

  一些侥幸未死的曹军伤兵,或蜷缩在角落发出压抑的呻吟,或目光呆滞地望着天空,仿佛魂魄已被黎明的那场突如其来的雷霆彻底击碎。

  曹洪在亲兵的拼死护卫下,狼狈不堪地退入了相对安全的巩县主城西门瓮城之中,便是忙不迭的赶紧让人戒备,拉起吊桥,关起城门来。

  看到周边的兵卒一个个的头盔歪斜,盔甲散乱,曹洪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很是训斥喝骂了一阵,然后才扶着巩县的城墙垛口,往西面张望。

  对于斐潜要进攻巩县汜水关,其实曹洪心中是有预估的,他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但是曹洪所没想到的是,骠骑军的进攻会这么强悍,这么犀利!

  太快了!

  如果斐潜和曹军在巩县外围拉扯十几天,甚至是几天,曹洪都能接受,可是现在…

  这才多久?

  曹洪抓在城门垛口上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他死死钉在西面土垒方向…

  那里,一面刺眼的黑色大纛,正被骠骑军兵卒稳稳地插在最高处残存的箭楼之上,迎着初升的朝阳,猎猎招展。

  妖法…这定是妖法!

  一名跟随曹洪退下来的军候陈茂,有些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声音嘶哑,眼神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恐惧,他们…他们怎么算得那么准?炮刚停,人就杀到跟前了!那桥…那桥是凭空变出来的不成?!

  他的话,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周围一片压抑的共鸣和更深的寒意。

  是啊!躲炮的时候刚趴下,再一抬头,骠骑的刀就到鼻子底下了!

  他们走的那几条路!邪门!明明看着是烂泥地,他们跑起来跟平地似的!我们挖的坑,埋的铁蒺藜,全在路边上!一个都没踩中!

  还有那炮!后面那两炮,专打我们集结之处,就跟长了眼睛一样!

  七嘴八舌的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悸和对未知力量的恐惧。

  过去十几天形成的安全节奏被彻底粉碎,带来的不仅是肉体的伤亡,更是认知上的崩塌。

  曹军兵卒已经习惯了擂鼓进军、鸣金收兵,习惯了将领的令旗调度,习惯了靠勇力和经验在战场上搏杀,习惯了旧有的冷兵器战斗的节奏和速度,但刚才发生的一切,超出了他们经验所能理解的范畴。

  那仿佛不是人在打仗,而是一架冰冷、精确、毫无感情的巨大机关在运转,在收割!

  炮火的轰鸣是指令,士兵的冲锋是预设的机括,连脚下的道路都像是提前铺好的轨道!

  这种被完全碾压,连挣扎都显得徒劳的感觉,比面对千军万马的冲锋更令人绝望…

  曹洪听着部下的议论,牙关紧咬,腮帮子上的肌肉条条隆起。

  他心中的惊涛骇浪,远比这些士兵更甚。

  混账东西!曹洪一脚就踹倒了陈茂,再多说一句什么妖法,惑乱军心!老子先砍了你脑袋!

  陈茂顿时惊醒,缩着脑袋退了下去。

  曹洪气呼呼的看着,然后压了压怒火。

  作为统兵大将,他看到的不是零散的妖法,而是一种截然不同、令他脊背发凉的战争方式!

  曹洪所熟悉的战争,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进攻有节奏,防守也有喘息之机。

  可现在骠骑军呢?

  斐潜将时间切割得如同熟练的木匠,在料理手中的木料!

  炮击的间隙,被他们精确地计算成了致命的陷阱!

  那第一轮炮响,根本不是为了杀伤,而是为了驱赶,为了让他们这些守军,如同被驯熟的鸟雀般,习惯性地缩回预设的安全窠臼!

  然后,就在曹军兵卒都缩回头的那一刹那,真正的杀招便雷霆而至!

  这种对时间节点近乎冷酷的把握和利用,让曹洪感觉自己和麾下将士,都成了对方机关机器之下的一块木料,被精准地操控着切割,分离,破碎!

  曹洪他苦心经营西垒,壕沟、陷坑、土墙,层层布设,自诩固若金汤。

  可骠骑军似乎有一双能看透所有障碍的眼睛!

  那几条进攻路线,完美地避开了他所有的防御重点和陷阱!

  士兵沿着画好的白线冲锋,如履平地,直插他最薄弱的结合部!

  这绝非纯粹的巧合!

  这只能是…

  只能说对方早已将这片土地,如同绘制图卷一般,被详细的勘测了个通透!

  曹军上下以为只要掌控了防御工事,就能挡住骠骑的马蹄,可是现在曹洪才发现,之前骠骑军那些懒洋洋的举动,有一下没一下的火炮试射,其实在曹洪自以为完全掌控的战场空间之中,悄然的铺设好了一条绝杀的通道!

  这种对战场空间细致入微的掌控和规划能力,让曹洪感觉自己像个蒙着眼睛在迷宫里挣扎的傻子,而斐潜却站在高处,俯瞰着整个棋局!

  还有那兵种之间,火炮和士兵之间的协同,更像是一场噩梦。

  骠骑军的火炮协同,并不是这一次巩县才有,但是像是这么精准,这么快速,这么有效,依旧是让曹洪感觉到了一种从内心深处涌动出的无力感。

  炮响,桥成!

  炮再响,压制侧翼!

  步卒冲锋,精准如楔子嵌入预设裂缝!

  后续跟进,肃清巩固,一气呵成!

  整个过程,骠骑军的各个战斗部分,如同一个巨人身上的不同肢体,被同一个头脑精准地指挥着,配合得天衣无缝,没有丝毫迟滞和混乱!

  这哪里是打仗?

  这分明是如同百工营造宫室,匠人各司其职,凿卯合榫,严丝合缝!

  反观曹洪指挥的曹军,他的命令,传到基层需要时间,士兵理解执行需要时间,而对方仿佛所有士兵脑子里都装着一份相同的、精确到呼吸的作战图谱!

  这仗,还怎么打?!

  将军…我们…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李校尉的声音带着颤抖,将曹洪从冰冷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曹洪转过头,看了副将一眼。

  副将李校尉的脸上也是毫无血色,显然也被那场摧枯拉朽的突破吓破了胆。

  怎么办?

  曹洪心中一片茫然。

  他赖以阻滞骠骑的屏障,一夜之间崩塌。

  对方展现出的这种战争方式,完全超出了他毕生所学,超出了他对兵者诡道的理解极限。

  他猛地想起前些日子自己还在嘲笑骠骑军徒劳无功的佯攻,嘲笑他们只在土垒上敲敲打打。现在想来,那哪里是徒劳?

  那是对方在用炮火丈量时间,用脚步测绘地形,用每一次进退铺设杀机!

  妖法…机关术…

  曹洪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笑,笑声多少带了一点绝望。

  他知道这不是妖法,但除了用这些词,他无法理解也无法形容那种被彻底算死、毫无还手之力的感觉。这感觉比面对十万大军更令人窒息。他引以为傲的勇武、经验、临阵机变,在那套冰冷精确的体系面前,显得如此笨拙可笑。

  曹洪他望向西垒上那面刺眼的黑色大纛,又回头看看巩县城内惊惶未定的守军和仓促布防的混乱景象,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西面的土垒已失,巩县西面屏障洞开。

  更可怕的是,骠骑军展现出的这种能力,意味着什么?

  他们是否早已将巩县主城,甚至汜水关,也如同土垒一般,一寸寸地测量、计算、规划好了进攻的路线和节点?

  下一次雷霆响动,又会在何时?

  会以何种他无法想象的方式降临?

  紧闭城门!加派哨探!所有将领,速至县衙议事!

  曹洪几乎是嘶吼着下达命令,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

  他需要时间,需要喘息,需要绞尽脑汁去想如何应对这种完全陌生的战争方式。但他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绝望地呐喊…

  真的…

  能挡得住么?

  巩县的清晨,阳光普照,却驱不散曹洪心头上的厚重阴云。

  土垒的崩塌,不仅是一道防线的失守,更是一种旧有战争理念在全新体系冲击下的轰然倒塌。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在每一个曹军将领和幸存士兵的心头。

  他们发现,自己所要面对的,不再仅仅是锋利的刀枪,犀利的火炮,更是一个让他们无法理解,也无法预测的战争深渊。

  虽然秋天还没有到来,但是似乎冬天的寒意已悄然侵入曹操所在的营帐,就连桌案边上的铜兽香炉吐出的青烟,也驱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里的沉重与压抑。

  骠骑军新的火炮,运送到了曹操这里。

  在宽阔大帐前的空地上,排列着两门被拆解下来,在山路上磕磕碰碰,沾满了泥水和血污的火炮。

  即便是现在火炮静静的躺倒在地面上,但是空气之中似乎依旧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未散的硝烟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血腥与泥泞的气息。

  火炮像是两只沾满了干涸泥浆和暗褐色污渍的,被肢解的洪荒巨兽残骸,静静地躺在地面上。

  这就是荀彧付出了惨重代价,才获得的战利品。

  曹操坐在大帐之内,目光透过撩起的帐篷围幕,看着火炮那粗壮的炮筒,扭曲的支架,以及炮筒身上的一些复杂结构。以及在炮身上那些深深的划痕、凹陷,以及早已凝固发黑、与泥浆混合在一起的血污,似乎在向曹操无声地诉说着在这火炮身上发生的惨烈故事。

  丞相,大工匠来了…

  大帐之外,兵卒前来禀报。

  曹操说道。

  片刻之后,几名被紧急召来的、曹军工匠坊中技艺最为精湛的大匠来到了火炮面前。

  这些人此刻的表情,异常复杂。

  一开始,这些曹军大工匠是带着些敬畏和恐惧的…

  毕竟在谣言之中,这是骠骑大将军的神器,可以引动九天的神雷,对人世间的罪恶进行刑罚…

  他们小心翼翼地靠近,如同朝圣般伸出手,却又不敢真正触碰那些冰冷而威严的部件,便是转着圈,就像是忐忑又想要亲近人的猫狗。

  都在干什么?!曹操看不下去了,有些忍耐不住的呵斥道,不上手,光转圈看,能看出什么来?!

  被曹操呵斥之后,这些大工匠才算是真正的靠近,然后开始清扫火炮表面的污渍,观察火炮的结构起来。

  可是等大工匠仔细看过火炮炮筒的内部,炮身上的铁箍,铸造的合模线,以及炮身与炮架连接的复合箍环,还有火药仓上闭锁机构,以及那些显然是用于快速拆装和调整的卡榫之后…

  这些工匠像是被醍醐灌顶一般,不由得手舞足蹈起来。

  原来…原来如此!

  妙啊!这小子母环扣,竟是用此等机括嵌套咬合!

  膛内竟然如此光滑,怕是用了水磨之术!

  看看此处,定然是用来吊装助力之物!可是又有什么器具,可以抬起这千钧之躯?

  低声的惊叹,恍然大悟的拍腿声,兴奋的指指点点此起彼伏。

  工匠们的眼睛亮了起来,脸上充满了那种解开了困扰已久谜题的兴奋与激动。他们围绕着这些冰冷的部件,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口中念念有词,手指在空中比划着,仿佛瞬间就感悟到了其中蕴含的,超越他们过往认知的那些奇巧构思。

  那些属于雷神的权柄和知识…

  曹操冷眼看着这一切,心中没有半分喜意,眼底之中涌动着无奈。

  这些工匠的反应,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们看懂了,甚至明白了原理。

  以他们的手艺,只要材料和工具足够,花费时间和精力,仿制出外形相似的炮,并非完全不可能。

  或许性能差些,或许笨重些,或许炸膛的风险高些…

  但终究能造出个大概。

  就像是火药一样。

  火药刚传到山东来的时候,很多人都以为骠骑疯了,傻了…

  但是后来曹操才发现,傻的人不是斐潜,而是山东之辈。

  现在,看到这些工匠在恍然大悟,在原来如此,围绕着火炮兴奋的议论,似乎什么都懂了的模样,却恰恰是最大的讽刺!

  原来如此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些精妙绝伦的设计,这些匪夷所思的构思,并非什么高不可攀的天书,并非什么鬼神莫测的妖法!

  它们原先就摆在这里,赤裸裸地呈现在眼前!

  原理可以被理解,结构可以被拆解!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这些原理,这些结构,不是从自己治下的工匠坊中诞生?

  为什么不是山东之地的工匠们率先顿悟出来?

  为什么他的军队只能用血肉之躯,去硬撼这些由骠骑所制造出来的,收割生命的利器?!

  答案,如同冰冷的刺,深深扎进曹操的心中。

  曹操看着那些在兴奋过后,脸上又逐渐浮现出惶恐和不知所措神色的工匠,缓缓的闭上了眼,轻轻的叹了口气。

  问题就在那边,但是山东的工匠,是被训练出来的,只会精于执行的手,是依照图样和指令打造器具的工具。

  工具,怎会思考?

  工具,怎会去探索未知?

  工具,只需要在磨损殆尽前,完成既定的工序!

  然后更换下一批工具即可…

  曹操想起了骠骑军治下那些传闻…

  有专门的匠作营,有精研的工坊,有优厚的俸禄,甚至听闻有匠人因改良工具而获赏爵位!

  不是赏金,而是爵位!

  那些工匠,在斐潜眼中,恐怕不仅仅是工具,而是能够思考、能够创造、能够带来惊喜的人!

  而他曹操呢?

  他和整个山东之地,何曾真正将工匠视为可堪造就的人?

  不过是消耗品罢了!

  军械损毁,工匠受罚!

  打造不及,工匠问罪!

  承担责任受处罚的,永远都是工匠,是下人,是大谁何,是失去了保护伞的蠹吏!

  至于另外一些…

  风头过去,便是再起。

  然后这平日里,不过是些身份低微的匠户,实际上与牛马无异。

  需要时驱策如犬马,用后则弃如敝履。

  工具坏了,换新的便是;工具老了,丢弃即可。

  谁会去关心一件工具的想法?

  谁会去培养一件工具的创新?

  所以,他们只能在看到成品时恍然大悟,只能在敌人已经将利刃架在脖子上时,才明白自己落后了多少!

  这份悟,来得太迟,太痛!

  一股难以抑制的暴怒和更深的无力感涌上曹操心头。

  曹操猛的站起身来,走出了大帐。

  大帐前空地上的工匠们,吓得立刻噤声,惶恐地匍匐在地。

  可否…仿造?曹操声音低沉。

  为首的老工匠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颤抖着回答,回…回禀丞相…此物,此物精妙绝伦…确实是…非凡俗之手段…小老儿等需时日揣摩…或许…或许能…能得其形,然…然其威…恐怕是,恐难企及…

  他不敢说完全不能造,更不敢打包票能造出一样威力的炮。

  上一个敢打包票的工匠,已经被砍头了。

  做错了事,肯定是做事的人要承担责任啊,不是么?

  说不能造的工匠,同样也被处死了…

  毕竟没有用的工具,谁会留着吃干饭?

  曹操沉默下来。

  他何尝不知道问题不在这些工匠身上?

  这些工匠,只是这腐朽体系下最末端的产物。

  他恨的是这积重难返的痼疾,恨的是自己明明看透了根源,却无力在短时间内改变!

  他需要的是立刻就能投入战场,可以扭转乾坤的利器,而不是一个需要从头培养工匠体系、投入巨大资源,还不知道何时才能见效的漫长过程!

  眼前的战争,不会给他这个时间。

  大汉三四百年啊…

  竟然赶不上骠骑的这三四年!

  看着地上那两堆沾满血污、象征着敌人强大与己方落后的冰冷金属,再看看匍匐在地、惶恐无助的工匠,曹操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的疲惫袭来。

  他咬着牙,站稳,然后挥了挥手,声音多少有些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挫败,抬下去…仔细…揣摩吧…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些金属残骸和惶恐的工匠,抬头看着天空。

  夕阳的余晖将他孤寂的身影拉得很长。

  大汉的黄昏啊…

  帐篷的阴影,就像是一个巨大而破碎的囚笼。

  而曹操就站在这黄昏之中,背负着这巨大的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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